第三十二回 身置他乡书断音隔 孽消债了郝氏归西(2 / 2)
静安这般身置他乡,书断音绝、陷入相思,但远在鹰嘴崖的自谦,此时却已无半点儿女私情。即使也挂念的紧,但哪里敢再枉求甚么,不仅是因自己身相俱毁,更为一份应罪之心,全然顾在了郝氏身上。
且说,这日头午,自谦陪着母亲聊过一会儿家常后,郝氏就找出一封书信递给他,嘱咐道:“这是静安去了烟祁县后写来的,那时因为你的事情,另有你爹病重,便没顾上回信,有空你给去上一封吧。”
自谦犹豫着接过,却并未打开,而是将之放在一旁,故作不在意道:“娘,我看还是算了吧,既然她已经离开,不如就彻底断了。何况以我今时这副样子,哪里配得上人家,像静安那等人儿,应该有个好的归宿才是。”
郝氏不甘道:“你俩打小情深,这样岂不可惜了么。你切莫感自卑,况且静安又不是那般肤浅的女孩子。”
自谦苦笑道:“正因如此,我才更不能耽误了她。”
郝氏无奈摇头,叹道:“真是孽缘,如今你也这般大了,万事都能拿得主意,娘管不了那么多了,便随你吧。”
自谦点点头,遂沉默不语。见他有些低落,郝氏心中不忍,就宽慰道:“你回来也有几日了,总不能一直躲在家中不出。外人怎般传论,你无须理会,毕竟发生这样的事,终非你所愿,只要娘认你便可,”
待顿过片刻,又开解道:“你是怎样的孩子,娘心里知道,莫要去管他人,如何言语你无德无孝,更无须太过愧疚自责。你爹已经走了,任再是难过也终究回不来了。
如今只剩咱娘俩相依为命,可别再有个甚么闪失才好。不然往可有那里说会儿话吧,你们打小一处,他和艳霓大婚你也不在,既是回来了,也该去看看。”
自谦不由心动,却仍犹豫道:“娘,我还在孝期,不知去了可是方便?”
郝氏含笑道:“没事,你虽有孝在身,但去药铺无碍的。”
自谦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,自打回到鹰嘴崖后,还未同俞可有、步艳霓见过呢,总不能一直这般躲着吧,于是就向母亲告了声去了。
如此,等到了药铺,俞可有正在忙着分拣药材,见有人进来便起身欲打招呼。却偏并未认出是谁,还当是外村的呢,而又看自谦那等丑陋相貌,遂一时愣于那里。
自谦苦涩道:“怎么,连你也不认识我了?”
俞可有看着他眼神似有些熟悉,但压根儿没想到,会是打小就俊秀无比的自谦,便疑惑道:“敢问你是?”
自谦无奈道:“乌河冰上打架,雨夼水中摸鱼,和尚王炙烤野味,难道这些都不记得了?”
俞可有惊道:“自谦?”遂上前抱着他,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自谦动容道:“我没事,不过换了个模样而已。”
俞可有盯着他痛心道:“咱也知道你入狱之事,可怎会变成这副样子?”
自谦苦笑着,就将事情来龙去脉道过一遍,俞可有闻后是连连叹息,而后又为俞大户过世安慰了他一番。两人如此说着话,不免也提起了步正东等人的境况。
方知步正升于旧年深秋,因须跨海求学去,故提前独自回来探亲,不想爷爷却已过世两个月了。而那时步晨怕其耽误学业,便同俞大户商量,未曾告知,只一起将步□□光送走了。
当闻得这一突发之事,步正升本想放弃海外求学,欲留村中给爷爷守孝。还是俞大户劝他,既是亲人都没了,更该光宗耀祖一番,以对得起地下早去的亡灵,另有步晨一家及俞可有宽解着,方才离开了鹰嘴崖。
而其他几个学业结束后,俞可庆承了俞知州的人情,留在了蓿威州私立大学堂任教。步婉霞和俞清嫣,则也被聘做教会女学堂的先生。
至于步正东,同胡彦江的大侄子胡烨,又一起考取了,□□设立于烟祁城的水师镇守府。这般以来,俞妱蕊在成了婚也就随着去了。
并步正强也在去年春节前,回来参加过妹妹步婉霞的婚礼,且还添得了一女儿。却是在知道他的事后,欢喜之余,更平添了些许伤感。
听得这些,自谦是既酸楚又欢喜,少不得感叹了一番。而当再说起静安时,难免又一阵失落,遂叮嘱日后若有缘遇着,切莫提起自己的遭遇,便当再未相见。看他说的恁般坚决,俞可有虽遗憾在怀,但也只能无奈答应。
两人说着话儿,不觉已近晌午,这时身怀六甲的步艳霓,来喊俞可有吃饭。当看见自谦时,如何不难过的抹起了泪儿,呜呜咽咽地是心酸不止,遂拉着他就要回家设宴款待。
但自谦有孝在身,哪里肯去犯忌讳,忙婉言谢绝,称等日后有机会再聚。而待冷静下来,俞可有和步艳霓,岂能不知他此时的心境,便也不再勉强,只得由着离开了。
且说,当自谦快回到家时,竟远远看到一群人围在门外,并传来阵阵叫骂声。不由当下一惊,生怕母亲出了甚么事,就急忙向前跑去。
列位,你当是何人在此撒泼,不是那猪狗不如的朱氏和茍氏,还能是谁?原来这妯娌俩,自上回打步师爷田产的主意未果,消停了一段时日后,如今仍死性不改,竟又盯上了他留下的宅子,遂想霸为己有。
谁知俞四在那边看房子,便被其狠狠大骂了一通,赶了出去。于是二人贼心不死,密谋了一回,索性来到俞大户门前闹上一番,想令郝氏服软,让出步师爷的宅子。
只听朱氏恶毒骂道:“真是报应,当初赶俺们出村时,可曾想到你们家也有今日?看吧,连老天爷都瞧不过去了,早早收了你的男人。
怎的,吞了俺们步师爷的田产还嫌不够,如今又想和新姘头一起,霸占人家的房子不成,天下哪有这般的理儿,你就不怕老天爷连你也收了去。”
茍氏也骂道:“可不是怎的,这大岁数的老□□货,真不嫌丢人,自己男人才死了几天,便跟家中长工勾搭一处了。恐是早已暗中相好了吧,倒也不怕那俞大户半夜寻你们来。”
这妯娌俩不顾旁观者纷纷指责,是越骂越难狠毒。此时人群中的宋氏,实是听不下去了,就上前相劝,谁知竟也招来恶语,气得她掉头便往家中寻步南去了。
而等自谦来至跟前,闻得两人如此谩骂母亲,哪里忍得住,遂打小的野性子,就“噌”地上来了。便二话不说,上去一脚一个踹到在地,历声道:“再敢骂我娘,小爷宰了你们全家。”
两人被踹的一愣,遂惊恐地看向自谦,待缓过神后,又想着他刚才之言,不禁相视大笑起来。只听朱氏嘲讽道:“俺就说吧,那老天爷还是公平的,这不刚报应完老的,如今小的也跟着遭天谴了。”
茍氏也幸灾乐祸的笑道:“真是活该,只怕这个小丑鬼还不知道吧,不过是他们家捡来的野种,倒有甚么可叫嚣的,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玩意儿。”
朱氏耻笑道:“也说不定是人家俞大户,在外跟哪个野女人留下的风流货呢。”
自谦听后,气的是脸色铁青,面目也更显狰狞,正欲上前教训,这时自家大门打开,便见母亲从里面走出,浑身颤抖着站于那里,狠狠盯着二人。
遂咬牙道:“今个你俩怎般骂我就由着了,但若是再敢胡唚我儿半句,俺撕乱你们的嘴。”
朱氏和茍氏,一时被她的神情所吓到。但稍是一会儿,茍氏傻货一个,看自家嫂子不吭声,便硬着头皮道:“怎的,还怕人不成,你敢说他不是个野种?”
郝氏冷声道:“那也由不得你来说,自谦,掌嘴。”
此时,自谦巴不得好好教训这两个泼妇,闻过母亲一说,遂上得前去,对着茍氏就“啪啪啪”地扇起耳光,直打的其哭爹喊娘,口里叫唤着“杀人啦”。
而朱氏见后也被吓住了,但仍色厉内荏道:“告诉你,俺家正京可是在蓿威州混香堂的,小心我让他带人来拆了你们家。”
自谦冷笑道:“一个从小挨我打的怂货,你以为我会怕他?”说着,上前对她也是一通耳光。
但如此以来,朱氏更彻底放开了,遂躺在地上打起了滚,嚷道:“来人啊,这个老寡妇和他姘头,霸占了俺们步师爷的房子不说,还要行凶杀人,快去报官啊。”
茍氏看她这般,便也学着躺在地上大声叫唤起。两人正喊的欢实,只见俞四手持铁锹冲了过来,上前就欲拍去,但却被自谦拦下,对其摇了摇头。
正当妯娌俩惊恐地瞅着俞四,不敢再吭一声,却看步欣、步古兄弟来了,遂如有了撑腰的一般,忙爬起拉着自家男人,委屈的哭天抹泪,称被欺侮了,让给讨个公道。
当见俞四手持铁锹,且一脸不善,步欣顿时怒道:“俞四,你要作甚?”
俞四狠声道:“管好你家的婆娘,再有下回,别怪俺俞四心狠手辣。”
步古轻蔑道:“怎么,你还敢杀人不成?”
俞四冷哼道:“想我俞四孤人一个,活到今日也够本了,拿俺烂命一条,换你们两家四口,看咱敢是不敢?”
步欣、步古不由胆怯,打小便熟悉俞四,别看其蔫人一个,从不主动惹事,但若狠起来,可真是不要命的主儿。哥俩遂你看我我瞧你,也不知如何了。
而闻得宋氏报信后,步南忙去寻得步晨、步元,此时也赶了过来。三人先是将步欣、步古大骂一顿,又朝着朱氏、茍氏威慑一通,声言若敢再闹,定联合族人将两家赶出鹰嘴崖,而后忙又去安抚郝氏。
恰好,俞大哲下田回家也路过此处,知晓事情原由后,登时火冒三丈,抡起头就要为自家婶子鸣不平。吓得步欣、步古,赶忙拉着各自的婆娘狼狈逃去,一场闹剧方得以结束。
却说,自谦搀扶郝氏回到家后,心中不免多了些许疑问,自己打小便被步正京、步正前兄弟,谩骂过野种,今日又从茍氏口中而出,如何能不困惑。
但再看着母亲双目含泪,恁般凄楚,却哪里敢去问,遂而又暗恨不已,若不是自己落下祸事,这个家怎会如此。但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,只得默默陪于一旁,娘俩也更无心用饭。
许久,郝氏才道:“你就没话问娘么?”
自谦稍是犹豫,便摇了摇头。却听郝氏幽声道:“你也大了,有些事总该让你知道的,”
而后叹了口气,又道:“可还记得你奶奶离世时,在大王山娘让你祭拜的那座孤坟么?”
自谦点头道:“记得。”
郝氏苦涩道:“那就是你的亲娘。”于是,便将事情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。
自谦闻后,虽此前有所怀疑,但果真得到证实,又如何能够接受得了。就直觉心中发堵、胸闷气短,便一时怔于那里缓不过来,有如灵魂出窍般,空洞的可怕。
待稍许缓来,又想着自小到大,奶奶和爹娘,那般善待他一个不相干的弃儿,可如今好端端一个家,却硬被自己亲手毁掉,就恨不能立时结束性命相抵,遂愧恨的泣不成声。
也惹得郝氏心疼道:“不管你是不是我亲生的,但自从进了这个门儿,咱们便是一家人,一辈子你都是娘的孩子。”
自谦“噗通”跪倒在地,一把抱住她,悲痛哭道:“娘。”
这一声“娘”,直喊的郝氏寸断肝肠。再想着他初来之时,不知活得活不得,至后来好不容易养大成人,而今却又落得这副田地,怎能不委屈在怀,就也忍不住放声恸哭。
便这般,虽说埋藏多年的秘密一朝得解,郝氏也去了一块心事,但自打俞大户离世,身子就一直不好,另有年轻时,因女儿夭折烙下的病根儿。
如今,又经朱氏、茍氏这一闹,更是急火攻心,故旧病新疾一并发作起来,随之倒炕不起。再等初至七月,俨然入得膏肓,已是不行了。
且说,这日郝氏将自谦叫至跟前,拉着他怜惜道:“娘真是舍不得你,倘若果真走了,可叫俺家自谦以后咋活?”
自谦双目泛泪,忙宽慰道:“娘,您别胡说,自谦一定会好生孝敬您,让娘长命百岁的。”
郝氏欣慰道:“娘知道你善良孝顺,不是别人说的那般无情无义。俺自己的儿子,打小甚么心性,又岂能不清楚。”
但自谦却痛苦道:“娘,他们骂得对,我的确有如白眼狼,辜负了爹和您的养育恩情。”
郝氏摇了摇头,伸手抚了抚他的脸,又含笑道:“傻孩子,可不许瞎讲。记得你爹走了后,你可恺大哥,就让俺跟着他往牟乳城过活,但娘说,我也是有儿子的人,哪里都不去,只在这鹰嘴崖守着。
俺知道,我那打小玉人儿一般的自谦,哪怕能把天捅个窟窿,也绝不会忘了他的娘亲,迟早终会回来的。到时俺们娘俩,日日陪伴一处,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自谦听过心如刀绞,便泣声道:“娘,孩儿对不住您和爹爹,皆为自谦的不是。”
郝氏安慰道:“一家人无须去言对错,这就是命,命中注定,任谁都逃脱不了。更何况,我和你爹也从未怪过,你以后断不可再背有这等包袱。”
待默然一会儿,叹了口气,泫然又道:“真不想早早去了,不是娘怕死,俺也恨不得立时寻了你爹爹,再和你那苦命夭折的姐姐团聚。但娘是怕走后,你更陷入他人口舌,到时可叫我的自谦,在这村中如何待得下去。”
自谦闻后,似割肉刮骨般疼痛,遂哭道:“娘,求您别再说了,如今我只您一个亲人了,您便忍心丢下自谦么?”
郝氏顿然泪如雨下,哀声道:“娘走后,你就离开村子,投奔你七姑姑去吧。她将你打小带大,不会像别人那般看你的。”
自谦摇了摇头,凄然道:“不,孩儿哪里也不去,娘若走了,自谦便以死谢罪,报答爹娘收养之恩。”
郝氏登时气道:“你敢,咱们从小将你养大,难道就是让你这般报答么。如此不知惜命,当初又何必救你?”
自谦悲声道:“恩未报、情未还,偏又爹娘皆被孩儿所累,还有何颜面立足人世,倒不如随了去的好。”
郝氏沉痛道:“娘懂你的心思,但只有好好活下去,才是对俺们最好的报答,”
见他黯然不语,忙又叮嘱道:“你给你娘发誓,日后绝不许去做傻事。”
但自谦仍不言语,只垂首淌泪。郝氏便又哭了起来,遂而呵斥道:“娘让你发誓听见没,难道你就这般报答俺们的恩情?”
自谦无奈,只得举手立誓,郝氏方才容颜一展,疼爱着拭去他脸上的泪水。又百般不舍的,看着眼前这个,打小被自己捧在手心,含在口中的孩子。
再忆起从自谦来到家中,所生的一幕幕,其间的经历,便如同梦境一般,亦幻亦真的,一时竟令她有些难以相信,不禁暗自长叹了口气,或许这就是因果。
便如此,这般不出十日,郝氏就长辞了人间,随着俞大户魂归西天,寻自己苦苦思念,早早夭折的女儿,一家团聚去了。走的虽说安详,却是至死抓着自谦的手,都未恳松开。正是:
孽消业了本来空,
未去还须偿宿债。
欲知后事端详,且见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