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 步静安陈缘识新人 俞自谦落难逢旧知(2 / 2)
夫妇俩家中如此说着,一时陷入纠结,那边胡烨已将静安送至眀顶巷,一回相别后,就听其笑道:“今夜时辰已晚,等改日我再来拜访婶子。”
静安忙道:“胡大哥客气了,今晚有劳你相送了。”
这般,等胡烨离去后,静安进得家中,又同母亲心不在焉的说过相聚之事,便忙回到了自己屋里。再细想起步正东今夜之言,难免心中生了困惑。
即使自谦绝情,舍了两人的盟誓,但以俞大户和郝氏对她的疼爱,是断不会听之任之的,可这又是为何。遂一时陷入混乱,终理不清个头绪。
且说,静安如此为情结所绕挣脱不得,却不知是夜,自谦也久逢故人、万千感慨。原来,无心穿过眀顶巷而去后,竟不觉来到了烟祁县私立大学堂外。
那时,残阳西照、通透瑟秋。当望着眼前青门深院的学府,想着曾经于皎青州大学堂,同马云峰是恁般意气风发,谁料却被自己所累,无奈与邵菱南下而去,也不知如今境况怎样,一时就满怀歉疚。
再想起谢因书、贾以真和丛宗武来,不免感叹人世无趣、诸般难料,不知何时便聚散匆匆。又思着崔雪,特别是出狱后,对自己的情意,岂能不心生亏欠。
自谦睹物思人正感叹着,这时,却听下学的钟声敲了起来,不过一会儿,就有三三两两的学子,相伴着说笑走出。而见他衣衫破旧、容貌奇丑,痴傻一般站于那里,少不得多瞧了几眼,并纷纷议论起来。
待自谦察觉后,不由心中苦笑,转身刚欲离去,却闻有人喊道:“贾先生,且等我一下。”
自谦心头一颤,忙随声音寻了过去,只见一青年学生,正跑向自己不远处的一名男子。这一瞧不打紧,便眼圈顿然一红,遂而涌上千般滋味。列位看官,那人不是贾以真又能是谁。
就看那青年学子来至他跟前,嘻嘻笑道:“贾先生,您哪里去,带上咱一个如何?”
贾以真无奈道:“你整日的不知为前程打算,尽和我凑与一处是何道理?”
那青年学子不屑道:“功名利禄,不过是浮云散尽后的一堆荒冢罢了,哪有潇洒于世,来去清白自如那般痛快。”
贾以真笑道:“既是这般,我看书也不必读了,早日江湖浪迹去,做你那不羁狂生得了。”
那青年学子嘿嘿笑道:“苍茫天地间,翩翩一书生,这学还是须上的。”
贾以真摇头好笑,如此,两人说着话便要离去。却见此时的自谦,双目含泪、嘴角蠕动着,忙走上前去,叫道:“贾先生。”
贾以真一愣,端量着他哪里认得出,但再瞧其神情似是有些相熟,就疑问道:“你是?”
自谦苦涩道:“贾先生,我是俞自谦。”
贾以真听后,那脑袋登时“嗡”地一声,便如炸裂般疼痛。此刻面对着自谦,可说是剜目怵心,虽曾于谢因书信中得知,其已经出狱,并且身相俱毁,但果真相见,又怎能接受得了,他竟是这副样子。
想着曾经那般清秀俊朗的模样,再看眼前这形貌丑陋之人,更是愧疚难当、悔不当初。遂一把抱住自谦,忍不住涕然泪下,偏言语不出半句话来。
而他乡偶逢亦师亦友的故人,自谦数日来的委屈,就一下子得到宣泄,遂也潸然落泪,一时好不心酸。这时,那青年学子见旁边渐是有人围观,便忙对贾以真道:“贾先生,此处不是伤感之地,咱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。”
贾以真缓过心绪来,忙拉着自谦道:“走,咱们寻一地方好好叙上一番。”
这般,等不时来至大学堂旁的一处酒楼,待叫过堂倌点好饭菜,贾以真又拉着其一通感伤后,方引见起那青年学子来,自谦这才打量了他一回。
只看其有二十出头的年纪,身量清瘦、气度洒脱,生的是飘逸俊秀、姿仪面白,皎如玉树、翩然临风,一袭黑色学装着身,端的有书生之气、文人之相,好一个惘登府黄源县人氏,姓冯名鑫,字沁博。
见得此等人物,自谦不禁打心底喜欢。而冯沁博也暗中思量着,虽说自谦相貌丑陋、一身落魄,但能让一向敬佩的贾先生恁般失态,又岂会是庸碌之辈,自是对他亲可不少。
如此,等到堂倌将饭菜上毕,冯沁博忙将酒斟上,而后就见贾以真端起杯来,苦笑道:“这近两载间,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忧,惟怕毁了你的前程,不想还是”遂难以言语。
待稍许沉默,便又起身歉意道:“皆是我的罪过,今日贾以真给你赔罪了。”
自谦也急忙站起来,举杯道:“贾先生严重了,学生从未相怪过,皆是我命中劫数,怨不得他人,”
遂叹了声,不由凄楚又道:“再且,似我这等累及亲朋的不祥之人,本就不该茍且尘世,活着也只不过在赎罪罢了。”
贾以真闻他话中有话,便放下酒杯,忙问道:“自谦,你实言相告,可是还发生了别的甚么?”
自谦遂掩饰笑道:“贾先生想多了,学生都已然这般了,那老天爷还欲让我怎样。今日咱们师生重逢,不谈别的,只把酒言欢就好,”
随之又对冯沁博笑道:“来冯兄弟,既是相会于此,便乃缘分使然,我俩一起敬贾先生。”
冯沁博忙端杯起身,笑道:“好,这世间的久别重逢,皆是人生所幸,那沁博就借此,恭喜贾先生和俞兄,师生相遇了。”
待三人一饮而尽,又听贾以真问自谦道:“记得你家境不错,怎会流落至此?”
怕他再生愧疚,自谦便隐去爹娘离世,谎称来烟祁城投亲,欲寻个营生做,却不小心遗失了住址、盘缠,又被单家父女好心收留,并当日同曹贤祖所生之事,大体道过一遍。
贾以真闻后顿然心痛,想着他满腹才华,本该有个大好前程,若不是被自己带动,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。再想起马云峰,携着邵菱漂泊于外,有家不能回,难免又是一阵自责。
但为民族觉醒,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,哪怕舍弃性命,都在所不惜的自己来说,有些事却是不得不为之的。流血死亡,甚至累及家人,皆注定避免不了。
这时,只听自谦问道:“贾先生,您怎会来了烟祁城?”
贾以真缓过神来,叹道:“自打你入狱,我等候无果,便被你因书兄和宗武兄相劝,回了蓿威州。待转过年后,从你谢先生信中得知你已出狱,我这才把心放下,遂就南下去了,于那边留了数月,又被委派至此地的大学堂任教。”
自谦知他话中何意,便也不去说破。倒是冯沁博闻的虽不甚明,但接触长了,也猜测贾以真或许有些来历,可涉及隐私之事,哪里是他一个学生该去深究的。
但此时又再知道,自谦竟就读过皎青州大学堂,且还曾入狱,便更加断定,必是同贾以真所做之事有关。少不得对二人多了几分钦佩,遂将酒斟满提过一杯,以表心意。
而听过贾以真曾南下去了,自谦岂能不想起马云峰和邵菱,就赶忙问道:“贾先生,那你去南边,可见过云峰跟邵菱了么,他们今时怎样?”
贾以真笑道:“你放心,他俩皆好,因邵菱曾学过护理,便去了军中病院,而云峰则受训一段时日后,就转去了地方,如今在做着跟我相同之事。”
自谦闻后,如何不为故人欢喜,在外也总算安定下来,且还在做着那等为国为民之事。却是此时,冯沁博实在忍不住好奇之心,便笑问道:“贾先生,您到底是做甚么的,若有大事可成,别忘了带学生一个。”
贾以真白了他一眼,调侃道:“怎么,你又不快意江湖,去苍茫天地间,做你那翩翩一书生了?”
冯沁博撇嘴道:“就算您不说,我也能大体猜到,又何必拿这话打趣咱。”
贾以真笑道:“哦,那你说我是做甚么的?”
冯沁博低声道:“为民族之觉醒,而敢为领路之先驱。”
贾以真遂脸色一紧,盯了他一会儿,直看的冯沁博心里发毛,便忙道:“贾先生放心,学生不会说出去的。”
贾以真笑道:“你倒是能浮想联翩,我不过一普通的教书先生罢了,”说着看了自谦一眼,心想只因自己大意,才害其这副样子,如此之事,绝不能再发生于他人身上了。
遂又告诫冯沁博道:“听说你家境殷实,那就好好完成学业,去奔取一个好的前程,以慰你爹娘多年养育之恩,至于其他,休要再想多了。”
不想冯沁博却凝重道:“贾先生此言差矣,所谓民族之腐朽根源,当由我辈勇于剔除,若是各自为己,失大节而不顾,那要国之青少年何用?”
贾以真和自谦闻过,不由相视一眼,皆对冯沁博有些刮目相看,但却并未多加言语,只又喝起酒来。待这般饮过一会儿,几人就有了些许醉意,不免言语也渐的随意不少。
便听贾以真问自谦道:“你今后有何打算?”
自谦苦笑道:“还能怎样,再寻一营生养活自己吧。”
贾以真摇了摇头,惋惜道:“你才华横溢,何苦如此作践自己,倘若这般下去,岂不枉费了你十载寒窗苦读。就是去寻一文笔之事,也好过你出卖苦力,被人轻视吧。”
自谦自嘲笑道:“以我这副模样,哪里能做体面之事,身处异乡,能填饱肚子便不错了。”
贾以真遂又一阵心酸,一时不知怎般宽慰。却是冯沁博说道:“俞兄可想过继续学业,若有此想法,我倒可以帮你问问?”
贾以真疑惑道:“你有何办法?”
冯沁博笑道:“因成立大学堂时,当初一众乡绅捐助,我爹爹也在其中的。”
贾以真点点头,恍然笑道:“原来如此,我说你于学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,感情是有靠山。”
冯沁博忙解释道:“贾先生您可别误会了,咱考入大学堂却是凭着真本事的。”
贾以真戏谑道:“我又没说甚么,你何至紧张成这样?”
见他面红耳赤,贾以真不禁好笑起来。但自谦却感激着婉拒道:“多谢冯兄弟好意了,我都这大岁数了,还上的哪门子学,就不去闹笑话了。”
贾以真闻后,便思忖着道:“不然,寻一小学堂教书去吧。”
自谦摇头笑道:“贾先生,以我这副相貌,就算去做苦力,都要被盘问一番,惟怕身份不明、来历不正,您说哪家育人之地,肯让为一师者,如此长相站于学子面前。”
贾以真叹了口气,遂而沉默不语。倒是冯沁博寻思了一会儿,猛地起身喜道:“有了,我好像听闻咱们大学堂门房,还缺一人上工。”说完却又立时后悔,这般岂不等同瞧轻了自谦,只得歉意的看了他一眼,讪讪着坐下。
反倒是自谦顿然意动,忙看向贾以真,只见其无奈道:“你若不嫌,我便去说上一声。”
自谦点头笑道:“如此最好,那就谢过贾先生和冯兄弟了,”
随后便将酒斟满,举杯又道:“那我就借花献佛,再敬贾先生、冯兄弟一杯。”
冯沁博笑道:“咱们同为贾先生的学生,自都不是外人,俞兄无须客套。”
却是贾以真听后,心中不是滋味,哪里想到,曾经一身风骨的傲气学子,而今竟卑微到这般地步。但又想起他出狱时,家中花费了一大笔赎金,如此倒可以理解了,却不免仍是一阵难受,直令酒入喉中,遂感苦涩不已。
便这般,待饭毕,自谦因心有郁结,又故交重逢,已有七八分醉意了。故贾以真和冯沁博,就有心让他往大学堂凑合一宿,以等次日,再看那门房的营生如何。
但自谦只是不肯,称已然这个时辰了,单家父女还不定怎般担心呢,倘再彻夜不归,便更说不过去了,遂执意要走。贾以真无法,惟有给他雇来人力车,又付了车资,并约好次日头午相见,直看其渐是远去,方同冯沁博回了大学堂。
却说,此时的单家父女,早已是心急如焚。之前因为自谦下工未回,单仁就已撂了摊子,跑去他所在的粮栈相看,谁知竟已被官府查封,遂担忧不已,唯恐出了甚么意外。
再等和单如玉四处寻过,眼瞅着都快戌时了,仍不见自谦的身影,便更耐不住性子了。正当父女俩商量着,要不要去报官时,却看自谦竟满面红润的回来了。
瞧着他眼带醉意,单如玉顿时气道:“我和爹爹在家如此担心,你可倒好,竟一人躲于外边买醉去了。不过是营生没了,有甚么大不了的,就不能回来一家人商量着解决么?”
单仁也白了其一眼,哼了声便把头别过,故意不去搭理。而被单如玉一通数落,自谦的酒意随之散了几分,虽十分不过意,但却心暖不已。
于是赶忙抱歉了一回,就将在粮栈所发生之事,前后道过一遍,听的单仁和单如玉是心有余悸,直怪他行事鲁莽。而后再闻得,自谦遇到曾经的教书先生,有可能寻个大学堂门房的营生时,又皆欢喜起来。
便听单如玉娇嗔道:“这次就饶了你,若是再有下回,看俺们是否理你。”
单仁也两眼一瞪,直点头以示赞同。自谦嘿嘿一乐,忙保证绝不会再犯,三人遂笑着又聊在一处,实如家人那般温馨,直至深夜这才各自睡下。正是:
因缘际会起和合,
相互相生皆如是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