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回 喜中藏喜梦圆女学 命里既无步步是错(2 / 2)
待看毕,自谦顿生出一股冷意,那小令间的句句词汇,似同锋芒一般直击心扉。不禁暗自讶异道:“这女先生倒是笔生珠玑,只不知有何等惆怅之事,竟令她书下如此哀怨。”想着,便一时怔于那里,久而不动。
见其这般,单如玉遂戏谑道:“被惊住了吧,以后莫要在我面前逞能,否则就让俺们先生教训于你。”说完,便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。
自谦缓过神后,就不解问道:“你们女先生多大了,竟怀如此幽怨,当有何种恨事,才会书下这等词作?”
单如玉玉颈微扬,略一寻思就道:“与你差不多年纪吧,照你一说还真是这般。我便时常见她坐于那里发愣,蛾眉深锁、愁容不展的,似是心事尤为沉重,”
说着坐下来,又笑道:“我也是偶然见到先生之作的,初读时,只觉着耐人寻味,而后又顿感心堵,这才偷着抄录一份,带回来给你看。”
而自谦却感慨道:“只可惜如此一位多情的女子,却逢上那般一个薄幸的郎君。这人世间的情缘,怎就恁的难以相约白首。”遂之一声长叹。
此时的他,是做梦也未想到,口中所言的薄幸郎,正是骂的自己本人。面对眼前这凄婉哀怨之词,哪里会晓得竟是日夜相念,苦苦追寻的静安所作,从而今生宿命注定、错过无疑。
而于那夜深人静,沉思往事的一番感怀后,被静安挥书泼墨,所成的这阕“钗头凤”,再通过单如玉之手,辗转来到令其牵肠挂肚,且心生怨念的自谦手中,又岂是她所能料想到的。
此时,单如玉见自谦沉默不语,便眼珠一转,撺掇道:“自谦哥,似这等伤感哀婉的小令,若日后传于世上,岂不孤独成绝,不如你来和上一阕吧。”
自谦一愣,竟不觉有些意动的点了点头。单如玉心中顿喜,急忙拿过纸笔,于一旁研墨起来。便看其酝酿许久,方挥笔书下了另一阕“钗头凤”。云:
心事搁,踪迹没,强忍相思透骨彻。
悲离肠,恨泪别,缘悭命薄,份字拆写。
绝,绝,绝!
人如旧,情同昨,杜鹃啼夜并凄切。
当时月,前尘灭,琴瑟难和,鸳鸯零落。
结,结,结!
单如玉瞧毕,檀口微张地顿时恍然,不禁拍手笑道:“自谦哥,你这般一和,俺们先生的“钗头凤”就可释怀了。虽然同为伤感,但却因你所填,那聚而不能、舍而难弃的心酸无奈,倒是为它的痴情幽怨,寻得了一丝慰藉,”
而后盯着着自谦,又故作深沉,点头晃脑的赞道:“真是后生可畏,果然不错。倒可惜零落红尘,被俗气掩没了才华,可叹,可叹。”
自谦被她逗的哭笑不得,而后又见其拿过纸笔誊写起来,便疑问道:“你这是作甚?”
单如玉笑道:“抄写下来,待明日拿给俺们先生看。”
自谦不解道:“这不是有现成的么?”
单如玉狡黠笑道:“这副我要收藏着,以后留作纪念。”
自谦不由好笑,就随她去了。待单如玉抄写完毕,两人又谈论一番,见时辰差不多了,便一同说笑着赶到大街,帮单仁收拾摊子去了。恕不细表。
却说,次日单如玉来到学堂,等静安授完课后,就悄声将她拉过一旁,惹得其疑惑道:“你这丫头又要做甚,闹得神神秘秘的。”
单如玉香舌一吐,笑道:“先生,学生与你个惊喜。”说着,
便将自谦所书的另一阕“钗头凤”,拿了出来。
不想,等静安接过看毕,竟一时怔于那里,遂眼泪就不觉的流了下来。再品味着词中的意境,不禁百感交集,心似刀绞般疼痛。
便如同,是自谦在当面与她解释一般。那种无奈的不甘,和着强忍煎熬的相思,却还难舍难离的痛楚,竟一股脑的扑面而来。
如此,却令单如玉不由心慌,正不知开口问其为何,却见静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急声道:“这是谁人所作?”
单如玉登时吓了一跳,忙致歉道:“先生,如玉不是有心偷看你所作,若是有甚么不妥之处,还请先生原谅。”
再看此时的静安,却直勾勾地盯着她,抓其胳臂的手更是攥的紧了,那眼泪就如断了线般,扑簌簌地流个不停。便听又泣声喊道:“我问你,这是谁人所作,说。”
单如玉委屈道:“先生,您弄疼我了。”
而见静安仍不觉般的盯着自己,单如玉只当是自谦所填的这阕“钗头凤”,何处惹恼了她,为避免为其招来甚么麻烦,遂又隐瞒道:“是,是来我家省亲的表哥所作,今日已经离去了。”
凡事命中既无,哪怕就在眼前,终将当面错过。谁知单如玉自认为好意的相瞒,却是又把自谦和静安,推向了此生难以相逢的深渊。
便见静安闻过后,顿然凄楚一笑,而后口中喃道:“真不是他,原来真不是他,我可真傻。”说完又苦涩摇了摇头,也不顾单如玉惊吓的目光,木然踉跄着离去。
看着她落寞的背影,单如玉一阵怜惜,竟也不禁红了眼眶。此时方才有些明白,为何静安能填得出,恁般令人肠断的“钗头凤”了。
故而,就更对其以往的经历,为之感到悲哀难过。竟也将隐于词中的,那位薄情寡义的男儿郎,给暗暗恨在了心中,以致整日闷闷不乐。
待好不容易熬到下学,有心想回家同自谦说上一说,奈何正赶上他当日轮值。惟草草将饭用毕,便将自己关在屋内,辗转反侧地郁闷了一宿。
等次早起来,又无精打采的梳妆盥洗后,也未说明原由,只告知爹爹单仁,让自谦傍晚前往学堂接自己。而后,就连饭都无心思去用,遂匆匆离开了家门。
谁知来到学堂后,单如玉刚是坐下,便被静安叫了出去。而瞧着她那忐忑的模样,却惹得其一阵内疚,就赶忙歉意道:“如玉,昨日我被那小令勾起了一些往事,以致情绪失控,还望你不要见怪。”
单如玉听后,顿然心头一松,就腼腆笑道:“先生您多虑了,如玉并没甚么。反而给您带来了苦恼,实令学生惶恐。”
静安安慰道:“哪里话,先生还应多谢你呢,若不是有你表哥所填的那阕“钗头凤”,从而中和了我词中的幽怨,只怕仍被困扰其中呢。这般以来,也方使我明白了许多道理,因果宿命,终究是个定数。”
单如玉忙劝道:“先生要想得开才是,那般的男儿,哪里值得您去一往情深。”
静安忍不住打趣道:“如此明白事理,只怕咱们如玉,也早有意中之人了吧。”
单如玉遂拉着她不依,这般闹过一会儿,又听静安感慨道:“真不知你那表哥是何等人物,竟能作出如此的小令来,倒像是他的经历一般。”
单如玉好笑道:“你们两个倒是同样的口气,他也是这般说先生的。”
静安讶异道:“哦,还有这事,倒是有趣。”
单如玉张嘴欲言,却终未吐出口来。待稍许沉默,方才犹豫着问道:“先生,您可想见我表哥么?”
静安疑惑道:“你不是说他离开了么?”
单如玉顿时脸红,便难为情道:“昨个是怕您生气,从而给表哥带来麻烦,故才欺骗了,还望先生莫怪。”
静安闻过好笑道:“于你眼中,先生就那般不通情理么,”
见其忸怩的样子,不禁又调侃道:“不会你那位表哥,便是你的心上之人吧?”
惹得单如玉顿然羞臊,跺足娇嗔道:“哎呀先生,您说甚么呢。”遂捂着绯红的俏脸,转身跑进课堂去了。
看着她一副娇羞的女儿之态,静安不由一阵恍惚,仿佛见到了于鹰嘴崖时的自己。打小当着自谦的面,常被人这般打趣,那会儿不也是如此模样么。
倒是自谦,没羞没臊的只知傻乐,可如今那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,却时过境迁,再也回不去了。想到这些,心中不免苦涩,待幽幽一叹缓了情绪,也就随着走进课堂。
且说,自谦于大学堂当值,也是心不在焉,免不得将单如玉带回的那阕“钗头凤”反复思量,从而更对能作出如此小令的女子,怀有好奇,竟似神交一般想去见上一面。
然而再想起自己这副样子,若真是到了女学堂,还不得给单如玉丢尽了脸面,惟有自嘲一笑,无奈断了念想。以致不断徘徊于门房之外,竟不知怎的,总有种错过甚么之感。
正胡思瞎想着,却看冯沁博打外边进来,自谦疑问道:“冯兄弟,今日怎么没去上课,也有些时日不见贾先生了,你俩在忙何事?”
而冯沁博却谨慎的四下瞧了瞧,遂掩饰笑道:“我去探了个亲戚,贾先生听说有一点琐事需要处理,故这几日不在大学堂。”
自谦恍然点头,待聊过几句,又听冯沁博犹豫着问道:“俞兄,如玉姑娘在女学堂可还习惯?”
原来,自被单如玉婉拒后,虽说偶尔通过自谦也会相见,但两人终究再没有甚么进展。不过冯沁博仍心中难放,便常留意着有关她的事情。
当从自谦口中得知,单如玉进了女子师范学堂读书后,也是由衷替她欢喜。惟恨不能拨动佳人心弦,总是遗憾在怀、生有不甘。
言不多表。只见自谦点头笑道:“如玉还好,能有学上,不知有多欢快呢,”
可再看着他那忧郁的眼神,就心有不忍,忙又宽慰道:“你也别这般放弃,你俩相熟已久,有时去女学堂看望一下也没甚么,即使当做朋友走动着也好。况且,缘分之事谁能说的清楚,指不定哪日便因缘和合了呢。”
冯沁博听后顿然苦涩,遂强颜笑道:“多谢俞兄了,我明白。但凡事皆讲时机,一切顺其自然吧,只要如玉姑娘过的好,我也就心安了。”
自谦闻过神情一滞,即使有心去助两人一番,奈何郎有情妾无意,也无甚么办法。如此又聊过几句,冯沁博就让给单仁带问安好,便离开了,只留下他一人,才去一段烦恼,又添一桩新愁的,仍独自徘徊着。
等次日回到家中,反正也待着无聊,就被单仁拉着出摊子解闷。傍晚时分,见暂无生意上门,二人索性炸上一盘焖子,又倒上两碗烟祁老浆酒,便于街边饮了起来。
就听单仁问道:“这段时日,怎的不见冯小子,再跟你过来玩耍?”
自谦笑道:“他今个还问过如玉的近况,并向您老问安呢。单叔若是想了,改日我带过来就是。”
谁知单仁却哼道:“你小子不知趣,还不兴我为如玉打算一番,”
说着闷了口酒,又笑道:“不过那小子着实对我脾气,只不知他是怎般想的。”
自谦思索一回,便问道:“单叔,您老觉着,岳君涯和冯沁博两人,对如玉妹妹来说,谁更合适一些?”
只看单仁眉头一紧,就沉思起来,闷了半晌,方才叹道:“傻小子,不管是我还是你如玉妹妹,自始至终都把你当成家人看待,这你应该知道的。
虽然那两个皆为青年才俊,且人品无忧也出身不凡,不管哪个看上如玉,都是她的福气。但若论意向,单叔还是相中你,不求甚么大富大贵,安安分分的日子,才是咱们小户人家想要过的。”
自谦闻后顿然动容,却如鲠在喉言语不出。这时,便见单仁一拍大腿,喊道:“糟了,如玉还让你去接她呢,我怎把这茬给忘了。”
自谦好笑道:“得亏是您记起来了,否则咱们大小姐回来,可有您老受的。”
单仁笑道:“说来也怪,那丫头对谁都和顺,就只会拿我撒气。”
自谦将碗中剩酒一饮而尽,起身笑道:“那是我如玉妹妹亲可您才是,您老只怕是在心底偷着乐吧。”
单仁呷了口酒,笑道:“快去吧,晚了那丫头说不定连你也恼上了。”
自谦打趣道:“这黑锅咱可不背,到时如玉妹妹恼谁还不一定呢。”再又想起单如玉秀目圆瞪的模样,也是一阵无奈,哪里还敢耽搁半分,便急忙去了。
却说,单如玉下了学堂,忙将静安拉过一旁,笑道:“先生,我表哥今日来接我,不如您同我去见上一回怎样?”
静安略一寻思,就点头笑道:“也好,倒要瞧瞧是怎般的男儿,能与我和上恁般一阕“钗头凤”来。”
而单如玉却也不禁有些担忧,便难为情的嘱咐道:“先生,我表哥相貌丑陋,还望到时莫要惊怪才是。”
静安立时明白,她是担心自己反应过激,从而伤了表哥的自尊,不免也对单如玉刮目相看起来。能将相貌如此看淡的女儿家,倒不失为一桩美德,遂郑重点头。
这般,待两人刚走出学堂,不想单如玉却被人叫住,擡眼一瞧,登时心中“突”地一跳,忙向静安抱歉一声,就俏脸晕红的走了过去。
而静安遂去过一旁,也不免打量了那人几眼,却不由心生疑惑。如此的人物,怎可能是相貌丑陋呢,莫非单如玉的眼界,竟这般之高。
而此时自谦也赶到了,见刚放得学堂,正暗自庆幸呢,却远远看到,单如玉同一人站在一处。定睛再瞧竟是认识,不禁有些恍然,便放心下来,也没上前打扰,遂转身离去,但如此,却错过了和静安的重逢。正是:
人在咫尺却天涯,
魂梦空怀终虚幻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