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回 陈事新情百般滋味 欲舍还留千缕愁绪(2 / 2)
丛宗武缓了情绪,忙劝慰道:“知道你跟自谦兄弟的情意深厚,但先别着急,我这就过去看看,到底怎般情况。”遂起身便欲出门。
而丛宗武和崔雪一时的错乱,却让丛凤儿十分诧异,想不到两人听到自谦的名字,竟会如此失态。特别是自家嫂子这副样子,更令她心中不解,就隐隐猜出,只怕又是另一段故事吧。
收住思绪,看丛宗武真的要去货栈,便急忙拦住道:“哥哥,你无须心急,等明日再去不也可行么?”
丛宗武摇头叹道:“你是不知自谦兄弟的性子,我是怕他为了躲避咱们,连工都不要了。倘若就这般去了,害得此生再难相见,对于我和你嫂子来说,当是莫大的遗憾。”
随后又略带埋怨道:“我不是曾说过自谦的名字么,又同为牟乳县人氏,你还有甚么好疑问的,非要前去求证一回。”
丛凤儿难为情道:“我一时给忘了,况且当中之事你也未说清楚,哪里知道你那小兄弟身相俱毁,不然怎会如此。”
见哥哥一副闷头苦恼的样子,便寻思一下,又安慰道:“想来俞大哥应该不会离开的,这都快过年了,即使出去也寻不到营生可做,还能往何处安身?”
丛宗武无奈道:“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,有心想做之事,便连命都可舍弃的,何况一份生计。”
丛凤儿听过一怔,心中对自谦的印象,竟顿然有些模糊起来。本以为很是了解,谁想却知之甚少,难免怀揣困惑,将两人相识后的诸般之事,细细思量。
这时,却闻崔雪幽声道:“还是算了吧,若是俞大哥诚心要躲咱们,即便去了你也寻不到人。不如等明早再说吧,有缘自会相见的。”
丛宗武无法,只得点头坐下。而经此一出,夫妇俩遂也无心用饭,各怀所思的沉默不语。倒是丛凤儿,对自谦的遭遇心存疑问,虽多少知道一些,但却不是甚详,于是就央求着哥哥,再将事情说上一回。
而待听得丛宗武将前因后果,诸多之事细细道过一遍,也才方是恍然,为何自谦会恁般消沉过活,总目含忧郁,常独自发怔。也不免对他毁容之前的俊朗相貌,充满了想象,心中再添得了几分爱慕。
却说,次早几人盥漱一回,又匆匆将饭用毕,丛宗武便催促自家妹妹,尽快赶往码头货栈。而丛凤儿在得知了自谦的一干事情后,闹得一夜未曾安睡,眼下也巴不得立时见到他,故此哪里肯耽搁,两人遂出门而去。
本来崔雪也要前往的,但因女儿年幼,不放心留给家中老妈子照顾,且天气着实冷的紧,就被丛宗武和丛凤儿劝住,只得无奈待在家中,以等音信。
便这般,等兄妹俩赶到货栈,就径直来至自谦的住处。眼前的屋子,虽说尚算整洁,不是那般难以入目,但终究是常年做工男人的过活之地,怎能不有一些汗臭味。
丛宗武看后,登时心中一酸,险些落泪。哪里想到,当初在往皎青州的行船上,相遇的翩翩少年郎,而今竟是这副田地。又怎能料到,那个于大学堂意气风发、才华满腹,同自己等人饮酒填词的青年学子,有一日会落魄如此。
见自谦不在,丛凤儿便忙让人喊来丛宗林询问。而其见到丛宗武后,自是欢喜非常,同族的兄弟,少不得一番寒暄,方才告知自谦彻夜未归,遂就自行忙活去了。
丛宗武闻过,心中顿时一沉,自己所担忧之事,终究还是发生了。只怕自谦真的无意同他和崔雪相逢,故宁舍了这份工不做,也要躲了离去。
这般一想,心中更是酸楚,难免也暗怪自谦太过矫情,自己两口子和谢因书,皆为其牵挂于怀,惟怕过活的不如意。即便今时无家可归、四处流落,但何至连故交也躲避不见,难道就不知几人对他的惦念。
寻思着这些,又忍不住责怪丛凤儿道:“你怎能记不住自谦的名字呢,他是因我才投奔至这里,便不知好生待着么。昨日何必还要瞒着前去接船,难道就不会缓一步再说。”
丛凤儿听后哭笑不得,这是哪门子道理,且不说自己忘了这个的名字,便是记得,也会为了给兄嫂惊喜,而偷偷带去的。只是未料到,他们之间比想象的更为情深,自谦竟又如此心性。
但此时倒能理解哥哥,就也不过多解释,遂去了一旁。正当丛宗武默自苦恼着,却见丛凤儿在自谦的床铺上,翻出一个行囊,惊喜道:“哥哥,我倒是觉着俞大哥并未离去,你看他的东西还在呢。”
丛宗武急忙上前打开,首当映入眼帘的,便是那件新式服装,遂拿在手中感叹道:“这是那年春节临近,他和云峰兄弟剪了发辫,一起往裁缝铺定做的。谁知当日却接到书信,家中长辈病危,就连夜出城匆匆归乡去了。
等节后再回来聚于一处时,还被我们几个打趣了一番,笑他衣服白做了,过了个新年竟是未能穿上。为此自谦兄弟还说,来年再穿也是一样,不想几个月后,便遭到了牢狱之灾。”
丛凤儿点头道:“既是这般之物,对他定是个念想,如此应不会轻易丢下的。”
丛宗武颔首道:“应该是,云峰跟自谦情如手足,当初为了他,不惜挑断了仇人的手脚筋,方被逼南下而去。这衣服相同的款式、布料,哪里说丢就能丢的,不然也不会随身带着。”
丛凤儿闻后,不料一件衣服竟有这等故事,真不知自谦身上还隐藏着甚么。想过一会儿,又疑惑道:“可俞大哥一夜未归,到底能去了哪里,在这蓿威州也无其他亲故。”
丛宗武摇头道:“那你可错了,且不说他有打小的玩伴,于蓿威州大学堂就读过,便是咱们这里曾经的俞知州,好像也是他家中的长辈。”
丛凤儿惊讶道:“还有这等事,那俞大哥为何到了蓿威州,却要来咱家货栈寻营生做,岂不是在故意作践自己?”
丛宗武叹道:“一个恁般家境的夫妇,却被自己儿子害的双双离世,我那兄弟如何不于村中遭尽白眼。况且他大情大性,又背负着这等罪孽,岂肯再去蒙受他人恩惠,”
说着无奈一笑,又道:“其实,想来应当释怀才是,他隐瞒你与我相识,昨日又故意躲着俺们,既然生了这份心思,便当尊重于他,何必还去苦苦纠缠,再重揭那份悲痛。”
而话音乍落,却听门口有人颤声道:“宗武大哥,对不住了,小弟害你担心了。”
丛宗武回头一看,不是自谦还能是谁,遂欢喜上前将他抱住,含泪道:“我的傻兄弟,你倒是何苦呢?”
自谦动容道:“宗武大哥这般知心于我,而小弟却如此相躲,实是不该。”
丛宗武叹声道:“那年因书兄回家,自彦江先生口中得知,你后来的遭遇,虽说俺们皆担心不已,但苦于你离开牟乳县不知浪迹何处,只能默自为你祈福,佑你平安无事。”
自谦恍然,遂记起那年胡彦江和涂七娘去鹰嘴崖,带来谢因书的问候,及崔雪的书信。想着三人对他的惦念,而自己却别后再无半封书信,少不得生有惭愧。
就忙弯身施礼,歉意道:“令因书先生和宗武大哥挂怀,小弟在这里赔不是了。”
丛宗武忙将他扶住,故作不悦道:“你这是甚话,咱们几个于皎青州时的情意,岂是一般可比。即使你和云峰年龄较小,但何曾低眼瞧过你俩?”
遂而又一声长叹,感怀道:“想不到如今却各自分散,你我倒还好,今日总算得以重逢,可偏云峰再也没了音讯,便是邵菱都无半点消息与崔雪,也不知是怎的了。
而以真老弟,只在你出狱时,因书兄为让他安心,曾书信将事情告知,那会儿还在蓿威州,可后来就失了消息。我过年回来也曾往家中打听过,但终不得所踪。”
不过自谦闻后,心里倒是明白,贾以真和马云峰、崔雪,皆在做着不被朝廷所容的大事,能少一个人知道行踪,便会多一份安全,更何况家中至亲呢。
况且,有了自己的前车之鉴,岂能不心中有所担忧,怕再连累到他人,又如何恳同亲朋多加联络。而又想了想,既然已同丛宗武重逢蓿威州,那是不是也该借机去探望贾以真的家人呢。
于是就道:“宗武大哥,你这次回来,若是还要去贾先生家里,可否带着我造访一下。”
但丛宗武稍一寻思,却摇头道:“还是算了吧,以真老弟长期不归,咱们若是到访,不过又惹来伤感罢了。等过年时,我备点银钱,打发人寻个合适的事由送去,只当替他尽孝了。”
自谦点了点头,便道:“还是大哥考虑的周全。”
其实细想也是,如若真的去了,虽说引起伤感难免,可当对着那份思念之情,自己要是一时忍不住,再透露出点甚么,岂不就麻烦了。
而再看丛宗武这般牵挂,思量后,便欲将贾以真和马云峰零星半点之事说与他听,但却闻丛凤儿笑道:“此处不是谈话之地,咱们还是先回去吧,别忘了家中有人在等信呢。”
丛宗武一笑,就对自谦道:“只顾着咱们相聊,可不家里还有人等着见你么。”
自谦笑道:“是崔姑娘吧,”
说完觉得不妥,便又打趣道:“如今我要喊嫂子了吧。”
丛宗武登时脸上一红,竟挠着头难为情道:“兄弟,你不会怪我吧?”
自谦不由好笑道:“大哥这是何话,崔姑娘能与你走到一处,当是她的福气,我谢你还来不及,又怎会相怪呢,休要胡自寻思才是。”
丛宗武心中一松,就嘿嘿乐道:“走,跟大哥回家。”遂拉着他扬长而去。倒是看得丛凤儿,竟觉着自己这个妹妹有些多余了,却也只得急忙跟上。
原来,昨日自谦溜达于蓿威州城,既是想躲丛宗武和崔雪,也是希望能寻到静安的一点消息。谁知天寒地冻的,逛遍了整个北城,也未见街上有多少人影。
再等到夜幕降临,整个人是又冷又饿,却又不愿如此回货栈,遂就寻了个相熟的酒馆坐下,独自喝起闷酒。其实,他何曾想舍弃以往的情意,心中怎能不念那一众故人。
只是如今的境地,便是见了面,也不过赚来一番同情罢了,但一辈子的宿命,却终是要自己背负的。既是这般,何必再去徒添烦恼于故交,令跟着枉自忧愁,为他余生怎般过活而担怀,偏又缘分使然,竟接连巧遇不断。
如此,那酒是越喝越苦闷,不觉两坛蓿威州烧酿就已下肚,一时诸多过往旧事,遂一股脑的全涌了出来。特别是想到和静安的失散,及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世,便更加悲痛不堪,以致醉的趴在桌子上,是嚎啕大哭。
还好,之前随丛宗林几个多次来饮酒,那跑堂的已同他熟悉,见时辰已晚,也就不便送回货栈,只得跟掌柜的商量着将其留下,跟自己对付了一宿。
这般,待次早醒过,自谦少不得谢过一回。而经昨夜的闹腾,也不禁明白了许多,既然再次相遇,便是缘分未尽,如同在烟祁城重逢了贾以真,又何必去故意逃避呢。
即使崔雪曾经有情难放,但今时已为人妇,且还嫁给备受自己敬重的知交,那又何须再去矫情做作。如此一想,心中遂也释然,于是就回了货栈,才和丛宗武不期而遇。
言归正传。且说,等自谦随丛宗武、丛凤儿兄妹,来到丛家祖宅,当离别数载再得相见,又看其竟已满头花白,崔雪如何能不心酸,早是哭成了泪人儿。
忆起老仙山上的初识,又曾几何时,两人同马云峰、邵菱一起,公园寻欢、闹市闲逛,虽说情愫偷生、芳意暗许,但却恁的快乐无比。
再想着自己与他情深一片,奈何浅分薄缘,而今一个无家可归、四处浪迹,一个嫁为人妇、已为人母,怎不感叹命运无常。明明可以相互携手、扶持一生,可最后还是情不留意、缘不待分,落花随了逝水,逝水葬了落花。
而自谦见崔雪这般,虽也疼惜不已,但毕竟她已为人妻,自不好过多将那情感流露,况且还是当着丛家兄妹的面。于是,惟有收住思绪,尽量将心事隐藏。
却是丛宗武,看两人似是有些别扭,便心有不忍,哪里不知他们关系非同一般,故就悄悄拉着丛凤儿,去了客厅侧首的偏房,以留下自谦和崔雪,好好相叙久别之情。
倒是丛凤儿有些不解,便问道:“哥哥,咱们为何要避开俞大哥和嫂子?”
丛宗武微微一笑,说道:“让他们单独相处,更容易互诉心里之言,”
见其仍是一幅疑惑的模样,遂又叹道:“说起他们二人之事,话可就长了,以后去问你嫂子吧。”
丛凤儿闻过,遂感觉到些甚么,便问道:“可是俞大哥和嫂子之间,也曾有故事发生么?”
丛宗武点头道:“可惜自谦兄弟早有意中之人,不然他们倒是彼此不错之选。”
丛凤儿登时白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你倒是心大,如若那般,我又哪来的好嫂子。只怕如今你仍孤家寡人,成了咱丛氏家族的不肖子孙了。”
丛宗武呵呵笑道:“这叫有福不用忙,无福跑断肠,万般自有定数,且等着就是”
丛凤儿一阵无奈,而后却不由酸道:“真不知俞大哥为何会那般惹人钟爱,竟落下这多风流债。”
而看自家妹子一副幽怨的模样,丛宗武顿然一怔,似是抓住了一点苗头一般。遂之却又摇了摇头,赶忙清走心中杂乱,便笑道:“你是未见过以前的自谦兄弟,且不说相貌、性情人中一品,就是诗词歌赋也无所不通。
更别说那超然脱俗的俊雅飘逸,着实不似咱尘世间的人物。试问此一般的后生,便是男儿身都愿与之亲近,又岂能不招女儿家的喜爱呢。”
丛凤儿品着这番话,不禁陷入想象。随后又幽幽叹道:“即使今时毁了身相,但是凭那深邃忧郁的眸子,和不被世俗所染之气,只怕那情债也会不招自来。”
丛宗武遂调侃道:“听你这话,实是意味深长。怎的,可要大哥助你一臂之力?”
丛凤儿听过,顿时双靥羞红,虽瞪了自家兄长一眼,但却并未再去言语。随后只是走至窗前,怔怔望着外边,蛾眉深锁着,失神起来。
瞧着她如此的小女儿之态,丛宗武之前想到的那一点苗头,就猛地被抓在手中。再打量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随即有些恍然,却是暗自一叹,无奈摇了摇头。
却说,自谦同崔雪于客厅之中,虽没了丛宗武、丛凤儿在跟前,但一时仍不知从何聊起。待这般沉默一会儿,方才不自然的笑道:“还未恭贺你和宗武大哥呢,真为你们欢喜。”
而崔雪却答非所问,只顾柔声问道:“俞大哥,这几年你过的还好么?”
自谦故作轻松一笑,就道:“有何不好,反正一个人,哪里不可过活。”
崔雪不由抱怨道:“那为何我与你书信,却不知回复?”
自谦一顿,便不知如何作答。只看其又委屈道:“打从谢先生口中得知,你家中所生之事,我整颗心就如空了一般,惟想尽快去牟乳县与你相见,好同你守在一处。
可后来又听闻,你不知流落何处去了,那会儿真的觉着,这人生好是无趣,倒不如一了百了的干净。若不是有宗武大哥陪在身边,只怕我”说着啜泣起来,言语不下去。
自谦忙劝解道:“你如今既已为人妻为人母,且能同宗武大哥走于一处,这当是你俩的福气。便别再念着过往,应安生过日子才是。”
崔雪幽怨道:“可有些事情,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。”
自谦暗自一叹,便叮嘱道:“放不下的,就悄悄葬在心底吧,对人对己,都是一份尊重。”
崔雪遂问道:“那俞大哥可是放下了么?”
自谦苦笑道:“既是生来要下的,拿放与否,又有何干系,皆是命中使然吧,”
见她垂眸不语,便又嘱咐道:“宗武大哥是忠厚仁义之人,他能待朋友那般,又念发妻之情一直不恳再娶,自也会待你十分,当要珍惜才是。”
崔雪听过,方心绪稍缓,就擡首含笑着,不禁羞道:“他待我很好的,处处宠着呢,想来这辈子能遇上丛大哥,实是俺的运气。打小便没了爹娘,而于今却能有一个家,有了男人和孩子,自甚感知足的。”
自谦欣慰笑道:“你能如此想就对了,”
而后又语重情深道:“这世间,不如意之事甚多,岂能样样顺心。幸或不幸的终免不了,当中酸苦也各自知道,他人哪里会明白,惟自己看开一些才对。
所以,无论怎般苦难,遇上了便须担着,只当是前尘注定就好。更要善待自己,珍惜眼前之人,莫要辜负了上苍的赋予,也惟有去过好每一日,方不枉走了这世间一遭。”
崔雪含泪点头道:“这番话,也正是崔雪想对俞大哥所说的,希望你能放下过往,日后好生善待自己。”
自谦由衷一笑,便点首应允,这般也各自释怀,皆是心中轻松不少。而待两人又说过一时,丛宗武和丛凤儿就走了进来,如此,少不得仍欢快一起、相聊一处。正是:
人生无穷伤心事,
各般滋味在心头。
欲知后事端详,且见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