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 俞鸿菲意属有情郎 丛凤儿心碎惆怅客(2 / 2)
郗纷红也笑道:“丛家姐姐的大名,我也久闻了。那坊间传为女儿之身、男儿之气,乃文君再世呢。”
丛凤儿哑然失笑道:“不过旁谈道说的,口口相传罢了,哪有恁般神乎,可当不得真。”
而俞清嫣,却是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自谦,随后又调侃她道:“文君,那还等甚么呢,快把心中所作,吟与你的相如听听吧。”
丛凤儿顿然娇颜晕红,不禁含羞地凝了自谦一眼,方对俞清嫣嗔道:“亏我平时那般待你,今夜却如此戏弄我。”
俞清嫣忙佯做讨饶道:“东家,您大人大量,就饶了奴家吧,下回可是不敢了。”
见众人又是好笑起来,丛凤儿点了她额头一下,是一阵无奈。倒是自谦,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俞清嫣,心中欣慰不已,这才是他熟悉的,早年于鹰嘴崖的那个妹妹,但愿过往如青烟,从此同江虎子情深不渝。
这般,只见丛凤儿檀口微启,也将一阕小令道了出来。云:
风动残荷野水秋,双九又重阳。
流影凄迷小楼台,凌乱罗襦裳。
秋波荡,瘦菊黄,两处并苍凉。
远天暮云南飞雁,登高人空望。
众人闻后,皆是称赞,丛家凤儿女,果然名不虚传。但如此过后,熟知自谦于诗词上颇有造诣的,步正升、俞鸿菲、俞清嫣三个,便嚷着他快将所作道来,与诸人欣赏,而丛凤儿自也曾听丛宗武提过,遂更为期待。
奈何自谦只推脱不肯,称放下已久,就不凑热闹了。步正升几个无法,便也不再勉强。却是丛凤儿,因未能见识到他的才华,心中难免有些遗憾。
就这般,等再一番热闹,不时便已酒干菜空,篝火闪着残星,夜陷凉意、露水渐浓。这时,看俞鸿菲忍不住打了个冷颤,王一飞忙将自己的衣袍脱下,披于其身。
而如此举动,岂能不令她芳心怦然,似同小鹿窜怀。但见柳眉挂着浓情,杏目含有蜜意,竟是七分柔,外带三分羞,不觉间,已将王一飞当成了依靠。
却也让一旁的丛凤儿看后,心中不由生羡,遂也将那一眸柔情,投向了自谦。奈何其却佯装不见,只建议早些散去,免得染了伤寒,得不偿失。
这般,待将一切收拾妥当,众人遂结伴下山去了。而此番相聚,虽说表面平常无奇,但暗里却将王一飞和俞鸿菲,一对璧人之心,紧紧连在一处,从今又是一段佳话。
却说,等丛凤儿回到家中,几个下人皆是睡了,惟留了个小丫鬟,坐于那里打着盹儿在等她。待将其打发去后,再看着这空荡荡的厅堂,是如何也没有困意。
又想起之前俞鸿菲几个女子,对着有情郎时的娇柔之态,而自己却形单影孤。即使也心有所属,奈何自谦只做不知,便难免伤感于怀。
随后,竟是来到庭院,对着那一弯新月,独自发起了怔。良久,就听其口中吟道:
人人尽道相思苦,偏爱相思。
偏爱相思,无穷相思无尽时。
如今识得相思苦,更害相思。
更害相思,情到深处终成痴。
言毕,只见那忧郁的秋眸中,竟是蓄满一湾清莹。遂而幽幽一叹,便拖着落寞的背影,回屋歇息去了。
而此时的自谦,回到货栈住处后,也是思绪满腹,又闻着其他工友酣声如雷,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。想着步正升、江虎子、王一飞,皆情有归处,偏自己来了蓿威州将近一载,仍不得静安半点音讯,又怎能不心生烦闷。
再思量起,丛凤儿与他的情意,哪怕铁石心肠,岂能不为之所动。更何况面对的是,恁般一秀丽女子,也不知是多少男儿,欲求而不得的。
但怎奈自己,不过是沦落于此的苦命人罢了,哪里敢有半点非分之想。故一时也为是否仍寻静安,可还有意义,陷入矛盾之境。
于是,索性起身披衣到了外屋,坐于黑暗中闷头沉思起来。好是一会儿,才将油灯点着,竟是提笔铺笺书写一番,只见乃是:
夜阑更寒,思无眠,陈书笺,旧几案。
笔墨未赋泪先满,凉生度残年。
堪恨情长别远。便从此,海角外天。
往事非非,今日种种,不过云烟。
待再拿于手中看过,不禁长叹了口气,口中喃道:“若果真能成云烟,又何至如此生那离恨别怨。”说完自嘲一笑,遂双手一扯,便将那纸笺撕为废屑,弃于一旁,熄灯睡觉去了。即此一夜无话。
且说,晃眼又是一段时日,这早自谦刚将饭用毕,却见步正升和王一飞寻了过来。当从两人口中得知,俞生旧病复发之事,就登时心头一颤,赶忙问起详情。
原来自入秋后,俞生的身子便大不如以往了,虽说之前就有疾在身,但却并未那般严重。谁想,这重阳刚过不久,竟一场风寒加重了病情,以致到了下不来床的地步。
因后午和晚上,阳气衰退、阴气渐长,素来又是祭拜死者的时辰,便忌讳探视病人,故此,步正升和王一飞这才过来,邀他和俞清嫣一同前去看望。
自谦闻后,是羞惭不已。自打来到蓿威州后,却因连累爹娘枉死,一直不敢面对俞生,更别提去探望一回,不想这般一拖,就恁长时日过去,如何不心生愧疚。
如此,便忙去寻得俞清嫣,告知了一切,因这时丛凤儿还未过来,就只得同丛宗林打了招呼。待再往店铺买了一些礼品,遂直奔俞鸿菲家中而去。
而看几人来到,俞鸿菲先是带着去拜见母亲。却当瞧着自谦,打小恁般的一个玉人儿,竟变成眼前这副样子,古氏怎能不伤感,再想起去世的俞大户和郝氏,更是悲从心生,娘俩免不得好一通落泪。
又等步正升、俞清嫣施礼问安后,再被自家女儿羞涩的引见过王一飞,看其身魁体健、甚知礼节,且也是官家之人,古氏遂打心底满意。
他同俞鸿菲之事,自也听过一些的,虽说初次登门,应好生招待一番,但俞生有病在身,惟有无奈作罢。只稍是询问了一些家中情况,又让常来走动着,便打发女儿,带着看望自家男人去了。
这般,当见到躺在床上,瘦骨嶙峋、憔悴不堪的俞生时,步正升和俞清嫣顿然心痛。哪里还能找到半点,他当年还乡鹰嘴崖时,恁等气度翩翩的知州大人之相。
再想起几人初来蓿威州求学,俞生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,更是哽咽在喉,道不出一句宽慰之言。惟怔怔站于那里,黯然淌泪不止。
这时,却见自谦“噗通”一声,跪倒在俞生床前,悲声道:“不肖侄儿自谦,见过俞伯伯,请罪来晚,还望伯伯责罚。”说完磕首于地、不敢擡头。
而看爹爹欲挣扎坐起,俞鸿菲忙上前扶着,再用被子依住,方才听俞生咳嗽几声,说道:“你这小猴儿,终于知道登伯伯的门了,莫不是认为,我不知你在蓿威州么。快起来吧,这么大的人跪在地上,成何体统。”
待自谦羞愧的,缓缓将头擡起,当看着眼前这副丑陋潦倒之相,俞生顿时愣住,遂摇头一叹,是久久无语。即便心中曾对其如何不满,但此时,又如何生得出半点气来,再去多加斥责一番。
待沉默良久,惟有宽解了自谦一回,叮嘱他往事已矣,定要好生活着,并称自己身子无碍,让莫要担心。遂又询问过步正升和俞清嫣的近况,这才打量了王一飞几眼,含笑着点了点头。
但不过交谈一会儿,就见其已是有些疲惫,言语间便有些吃力。故自谦三人也不敢再打扰,忙说了几句宽心的词儿,遂告行出得屋子。
如此,等又去向古氏辞了别,并安慰一番后,却刚被俞鸿菲送至门外,就看俞可庆、步婉霞两口子,手里提着礼品走了过来。
俞鸿菲忙笑迎上前,知道定是来看望爹爹的。再待夫妇俩与步正升、俞清嫣寒暄几句,俞可庆又因和王一飞是同窗,少不得也引见给步婉霞。
却当再次面对自谦时,那神情便难免有些尴尬,竟是将头别过,任步婉霞连连拉扯,只装作不知。但这般,也令步正升、俞鸿菲、俞清嫣三人,皆是眉头一锁、心生不悦。
而步婉霞只得讪讪一笑,急忙过去同自谦打过招呼,并歉疚道:“自谦哥,你别见怪,他是因上回自己做的过分,不知怎般面对你,才会这样的。”
自谦笑道:“无事的,我没往心里去。快进去吧,俞伯伯刚歇下不久,你俩看看伯娘也好,我们该走了,”
见其仍一脸歉意,便又宽解道:“好了,咱们之间无须如此,你别胡自寻思。”说完,遂同俞鸿菲挥手示意,就转身离去,而步正升几人看后,忙告了一声,自也跟上。
却是刚走出几步,便闻俞可庆喊道:“小大户,”
这一称呼,顿令自谦一阵心酸,不由住下了脚步。就见俞可庆匆匆走上前去,惭愧着又道:“小大户,我”
自谦苦笑打断道:“早已没甚么小大户了,俞先生你莫不是记错了?”
俞可庆愧疚道:“我知自己所做甚是过分,枉顾了咱们打小的情意,也不求你能原谅。但只想告知,静安她并未在蓿威州,而是回牟乳城去了。”
自谦一怔,遂急声问道:“你怎会知晓?”
俞可庆忙道:“同胡烨的弟弟胡鑫书信时,听他略是提过,余下的就不清楚了。”
闻言,自谦不禁心中五味杂陈,自己千寻万找,竟是同静安不在一城。待沉默稍许,便苦涩道:“多谢了可庆,让你费心了。”说完,也不待他搭话,就擡步而去。
步正升几个不明所以,便疑惑的看了一眼俞可庆,却并未多问,遂也跟着走了。而见几人离去,俞鸿菲就问道:“可庆,你刚跟自谦说甚么了,他怎恁副神情?”
但当被俞可庆告知后,俞鸿菲便不由想起丛凤儿,就责怪道:“你还不如隐瞒着的好,这般无疑等于毁了他,”
说着叹了口气,又道:“算了,只当是命吧。”
俞可庆、步婉霞听后,皆是不解,这不正是自谦一直想要的么,怎会是在毁了他。但俞鸿菲不说,夫妇俩也不便多问,惟满腹困惑的,随着她去见古氏了。
却说,自谦一路失魂落魄,任步正升几个如何相问,只是不语。等再回到货栈冷静下来,又想着俞可庆之言,遂万千思绪有如潮涌,恨不得立时赶往牟乳城。
原本还曾为寻静安,而陷入矛盾之境,但此时知晓了她的音讯,就陡然坚定了心中所念。于是,便连晌饭都未用,遂拿定主意去向丛凤儿辞工。
如此,等他走进货栈公办处,俞清嫣正同丛凤儿在用饭,而其看自谦眉头不展的,也不似平常那般打招呼,且本因和俞可庆相谈后,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,心知定有甚么事情,故就寻了个理由出了屋子。
这时,丛凤儿方含笑问道:“俞大哥你怎的了,竟是这般严肃?”
自谦稍作犹豫,遂心中一横,便道:“凤儿,我想辞工回牟乳县去。”
丛凤儿一愣,随即担忧道:“俞大哥,可是家中出了甚事么?若这般的话,那你只管走好了,等处理完再回来,又何须辞工呢?”
见她如此体谅自己,眸中嵌着深深的关怀,自谦为之心头一苦,瞬间竟有留下的冲动。可待稍纵即逝后,仍果断道:“我是说,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了。”
听得此言,便看丛凤儿神情顿然一黯,就怔于了那里。等许久缓过,才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俞大哥,可是咱货栈里有人,让你受委屈了么?”
见他默然摇头,遂又急声问道:“那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妥,令你不满意了么?”
待自谦又摇了摇头,神情中掺杂着丝丝无奈,丛凤儿便苦涩道:“那就是你对我心中生厌,不愿再日日相对了,可是这般么?”
自谦心头一酸,忙道:“与你无干,皆是我的缘故。”
可丛凤儿如未闻见一般,只顾默自思量着,而后方凄楚道:“我知道了,定是凤儿整日一厢情愿的,令俞大哥有了负担,才不得已要离开,对吧?”
看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,自谦登时心疼,便劝慰道:“凤儿,你莫要如此,这般就是我走了,也不会安生的。”
便见丛凤儿,眉目生愁、泫然若泣,遂而幽怨问道:“那你为何不顾我哥哥所托,硬要无情离去。如若你也走了,诺大的蓿威州,凤儿还有甚么可亲近之人?”
说着,上前抓住他的双手,含泪又道:“俞大哥,你别离开我,凤儿以后再也不与你妄求甚么了。我知道,自始都是俺不顾羞耻的让你为难,且放心,今后断不会那般了,只要你能留下,好么?”
此刻,就算自谦冷血无情、铁石心肠,又岂能不为她所动,但怀揣弱水,实由不得自己半分,惟叹造化弄人,不曾生来与之相遇。再面对着,眼前这双凄凉悲切的双眸,哪里还敢对视半分。
惟埋首苦声道:“有人说我天生命贱,生来不知亲生父母为谁,幸被爹娘好心收养,却又害得他们双双枉死。再想着身边那一个个亲近之人,皆离我而去,便也信了自己是不祥之辈,”
说着深深一叹,又苦笑道:“可就是如此贱命,却有幸遇上了你,蒙垂青、厚爱。若有前世,只怕是你负我在先吧,不然,今生怎会令你不顾身份,待我这般情深意重。
可你大家闺秀、端雅高洁,而我生来命贱、孤苦飘零,又哪里般配得上,注定是缘不搭分、交臂而失,去辜负掉此番情意。这辈子,我也无以为报,惟有铭记在怀,以令余生不敢相忘半分。”
丛凤儿听后,心中悲痛不止,却仍凝泪劝道:“俞大哥,便当是我求你好不好,别再浪迹下去了,凤儿也不允你如此作践自己。”
自谦无奈叹道:“可有些事情明知无意义,却仍是要去做的,大概,这就是我生来要下的宿命吧。或许,也是我前世所欠下的孽债。”
见他去意已决,丛凤儿一时心似刀绞,如同被剜空了一般的茫然,再也不知怎般言语,惟默然垂着泪。好是一会儿,才又凄然问道:“俞大哥,凤儿实是不明,你为何非要这般急着离去?”
自谦便也不再隐瞒,说道:“我今日得了静安的音讯,她并非在蓿威州,而是回牟乳城去了。”
丛凤儿方才恍然,就酸楚笑道:“我早该想到的,这世间,怕也只有她能令你如此了,”
遂而叹了口气,又苦涩道:“是凤儿福薄如斯,那还能再说甚么呢,不知俞大哥何时离开?”
自谦黯然道:“反正要走,便尽早去吧。”
丛凤儿含悲点头,却是凝着自谦,仍柔声嘱咐道:“俞大哥,凤儿知你难以释怀过往,就不再阻拦于你了。有些陈缘宿债,也该是去了结一回的。
但你须记着,千万善待自己,倘若在外累了、倦了,定要先想到凤儿,这里便是你的家。我会一直在家中等着你,哪里都不去,只等你归来。”
自谦闻过这般关切之言,如何还能忍受得住,即使有心想再宽慰一番,却是凝噎在喉,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。惟盼日子久了,她能渐是放下,只得强忍泪水点了点头,遂匆忙出门而去。
而见其离开,丛凤儿也终是情绪失控。想着两人若如此一别,今后再逢还不知是何等境况,遂就趴于书案,悲悲戚戚地恸哭起来,一时令人好不心酸。正是:
悭缘本是梦一场,
皆在离合悲欢中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