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回 步静安婚嫁臣远庄 俞自谦肠断鹰嘴崖(2 / 2)
胡彦江听后笑道:“嫂子,胡鑫心里自有一套生意经的,你也别太担忧。且眼下这般笑话他,若是日后被人家掌柜的瞧上了,从而招了上门女婿,那时可有你难堪的。”
李氏撇了撇嘴,笑道:“若是那般倒也好了,我同你兄长还少操了份心呢。”
胡彦江笑了笑,又问胡鑫道:“你在哪家店里做事?”
胡鑫回道:“是赤心湾码头的一家酒楼。”
胡彦江点了点头,不由看了涂七娘一眼,而后又嘱咐他道:“那便好生做着,切莫辜负了人家的诚意。”
只因那里曾是妻子的一块心病,故胡彦江从未当着兄嫂和侄子面前,提及过半句。如此,当胡鑫说起赤心湾,胡家人也并未觉得甚么,更何况于码头做生意的,四面八方之人皆有。
果然,当涂七娘闻得赤心湾几个字后,眼中不禁闪过一抹黯然,遂而又笑道:“好了,咱们就别再多叙了,人家胡鑫说的也在理儿,这等大好日子,当欢喜才对。之前皆我的不是,待会儿俺多饮几杯只当赔罪了。”
众人听过皆笑了起来,于是一扫此前不快,待上得酒菜,虽说各怀心事,却也热闹十足。席间,涂七娘同林氏诉着姐妹情深,又闻着胡家兄弟讨论着胡烨和静安的婚事,一顿饭下来,直吃了个把时辰,方才作罢。
倒是席毕,静安偷偷将涂七娘拉于一旁,犹豫着问道:“七姑姑,我俞伯伯和伯娘可好?”
一句话问的涂七娘,登时鼻子一酸,哪里听不出,言外之意实是想知自谦的境况。于是便忍住眼泪,说道:“他们都好,你和你娘走后,还时常提起呢,心里可记挂的紧着。”
而静安却登时委屈道:“那为何我多次书信,皆不曾回呢?”
涂七娘顿了一下,遂诳道:“哦,那时自谦提前完成学业,就托了他们先生的人情,留在了皎青州做事,而身边又无人照顾,故此便都随着去了。”
见其黯然点头,待稍是沉默,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令涂七娘一阵疼惜,如何不明她的心思。故稳住情绪,就故作轻松的笑道:“你不会是想问,自谦的境况吧?
七姑姑告诉你,那臭小子而今在皎青州可好着呢。据说也是有了意中之人,要不了多久便能成婚了,且又混了不错的营生,你不用挂念他,”
遂又佯装叹道:“这日子过的可真快,转眼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。偏缘分有时实在说不准,小时候恁般打趣你俩,谁知还是未能走至一处,于今想来也觉着好笑。”
静安闻后,心中是悲痛不止。若本还对步正东和俞妱蕊之言,有几分怀疑,但此时再打涂七娘口中得到证实,那种滋味岂能好受得了。
可今时自已也已有了婚约,还能再去说甚么呢,惟盼一别两宽、各自安好吧。虽仍是难解,为何自谦会不顾旧情将她抛弃,然而更多的却是,又添得了些许怨恨在怀。
而看着静安垂眸锁眉的,玉容换得忧愁之相,涂七娘一时就心疼难耐。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,何必再去枉添烦恼,惟暗自一声叹息,将其搂入怀中、默然垂泪。
便这般,因胡彦庭为怕夜长梦多,故而就匆匆于年前,找人择了吉日,又上门请了期,遂将胡烨和静安的成婚之日定了下来。如此,也方才有了自谦之前,随着那一众迎亲队伍,相伴而行的一幕。
言归正传。且说,等那迎亲队伍出了官道,再拐过山野小路,便见不远处的村口,胡鑫已然带人候在桥头迎接。看胡烨骑着高头大马到来,忙燃起了鞭炮,和着吹吹打打地乐声,就将花轿引进村中去了。
而瞧得乃臣远庄的婚事,自谦不禁心中感慨,怎会这等之巧,从牟乳城相遇后,竟然一路陪伴到头,说来倒也算是一种缘分。此时,斜阳已散尽余晖,天色渐暗了下来。
如此,正欲继续赶路呢,却猛然想起,那年同静安,随爹爹和俞四伯集市放粮,被胡彦庭、胡彦江相请家中做客时,所经过的荒宅遗迹,遂而,竟不自觉得寻了过去。
却当来到那片荒芜废墟,再拨开杂草丛生,将三进三出的宅子轮廓,里外走了个遍后,竟是于后院一角停了下来,随之久久怔住不动,而后痴了一般,莫名的泪流不停。
这时,便见乌云密布、北风陡起,声似呜咽悲鸣,不过一会儿,鹅毛般的大雪就飘落下来。直至将他裹成雪人,感到寒冷后,方才醒了神,却一时恍惚的不明所以,惟叹了口气,背着行囊又往鹰嘴崖而去。
这般,等沿着幽河畔而上,再踏入村口,天色已落下黑影。当看着桥头上,那座已显斑驳的大石牌坊,及两边的对联时,自谦顿然百感交集,遂从小到大的诸多之事,便历历在目,从而心生悲凉。
又待收起感慨,匆匆赶回家后,大门仍然未关。似是时刻在等着,他这个流落在外的游子,不知哪日就能远行而归,于是便急忙跨了进去。
可再打眼面前这座空荡荡,已没了爹娘的宅子,如何还能忍受得住,遂于那里黯然垂泪。双亲健在时,此处为归宿,而今,尽管仍处处透着早年的回忆,但还能称得上是家么。
这时,俞四听得声响,就打倒座房走出,虽已时过境迁,但其除了进来打扫一下,仍恪守着本分,依然住在外院,并未因此便把自己当成了主人。
而当见得是自谦后,不由得老泪纵横,遂上前一把将他抱住,哭道:“傻小子,你可是回来了,谁让一走就这长时日的,难道真不要俞四伯了么。”
看着偎在跟前的俞四,竟哭的像个孩子,且腰身已明显佝偻了不少,尽多只能到自己的肩膀,并又黑又瘦,稀疏的辫子,处处泛着苍苍白发。
自谦岂能不心疼,也更加惭愧起来,两载之多,怎从未想到寄点银钱接济一下呢,就忙歉疚道:“俞四伯,是自谦不孝,让您受苦了。”
俞四擦着眼泪笑道:“受甚么苦,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且有咱自己的地种,闲着再喝上一壶,不知多乐呵呢。”
自谦心头一酸,哪里不知是在宽慰自己。都已然这大岁数了,身子也不十分硬朗,即便有地可种,又能干得了多少,遂眼圈又顿然红了起来。
见他如此,俞四摆了摆手笑道:“傻小子,今个你回来,就不去伤感了。赶了一路还未用饭吧,先进去给你奶奶和爹娘上香,报个平安,我这便给你做去,咱爷俩再好好吃上一杯。
你是不知道,自打你离开后,每年冬季的野兔、山鸡,我都会备着呢。只等你过年能回家,好美美吃上一顿。”说着,就自顾忙活起来。
而那欢喜忙碌的身影,却令自谦心中一暖,遂温馨丛生。哪怕爹娘不在了,可是还有俞四伯,这里便依然是家,一辈子魂牵梦绕的,最终归宿之处。
就这般,等其进了北房,于供奉俞老太和俞大户、郝氏的灵位前上了香后,就“噗通”跪倒那里,含泪道:“奶奶、爹、娘,不肖孩儿自谦回来了。”说完磕头在地,是悲痛不已。
直至俞四将野兔、山鸡下了锅后,进来将他拉起,并安慰了一番,爷俩方才坐下,相叙起离别之情。再待随着那满屋的肉香,两盆美味被端上桌子,少不得又一通吃喝,以致皆饮的酩酊大醉,倒在炕上沉睡不起。
而等次日,自谦本想去拜访一下,几个步、俞两姓的长辈,但却被俞四劝住了,说既然皆不受待见,又何必自寻烦恼呢。如此,其心中虽有失落,但终属实情,便只得打消了念头。
这般以来,自谦倒闲来无事,除却陪伴俞四相聊,就是往后院,坐于老黄牛的埋葬之处,将那笛声吹地幽幽怨怨。不然再到俞老太和俞大户、郝氏的灵位前,守上半晌。
却说,如此过了几日,便是俞大户的忌辰,这早,俞四将一干祭品准备妥当,就陪着自谦来到了大王山。而其离开两载之多,自也将过世的亲人一一祭拜,甚至,还往刚走不久的步南坟前看望了一下。
待一番感伤后,不想同俞四刚回到村中,竟被一步姓佃户瞅到了,只因俞大户离世,没了便宜田地租种,就皆归罪在他的头上,虽几年不见,但难免又火气心生。
遂上前取笑道:“吆,这不是咱的小大户么,你是回来吃俺们步师爷闺女的喜酒吧,”
说着,咂舌撇嘴的又道:“你可真是心大,落得这副下场,如今娶不到人家了,也硬要讨一杯喜酒来喝,羞是不羞?”
俞四一听,暗呼坏了,自谦回来一时欢喜,竟把这茬给忘了。便急忙喝道:“赶快滚蛋,有你甚么事,在此搬弄口舌。”
那步姓佃户不忿道:“怎么,他能做得,我就说不得了?”
而等自谦醒过味来,遂慌声问道:步叔,你把话说清楚,甚么喜酒不喜酒的,这关静安何事?”
俞四忙拉着其道:“傻小子,别听他在这胡言瞎讲,走,咱们回家去。”
可自谦偏是不肯,只盯着那步姓佃户不动。这时,又有几个好事者围了过来,却一看是他回村了,皆指指点点、纷纷议论着,且都不那般友善。
又闻那步姓佃户笑话道:“瞧见没,俺们鹰嘴崖并不待见你,还痴心妄想惦记咱步师爷的闺女,人家已经嫁给胡先生的侄子了,你便死了这条心吧。”
自谦听后,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遂怔于那里,便再也听不清甚么了。而见他这般模样,俞四就指着周遭之人,气道:“都良心被狗吃了不成,大户生前,你们哪一个不曾受过恩惠,于今何苦要为难他的孩子。”
谁知,却闻一冷笑道:“若不是因为他,咱们大户两口子能早早去了么,甚么孩子,不过是个捡来的野种罢了。”
但话音刚落,便听有人喝道:“住口,再敢胡言,我就开了祠堂,让你和祖宗说去。”那人回头,看是步晨走了过来,后面又跟着步元,遂缩了缩脑袋,干笑着退过一旁。
而见自谦如未看到自己一般,只失魂落魄的怔住不动,步晨便心中不忍,就忙对俞四道:“俞四哥,你且消消气,还是先带自谦回家吧。”
俞四哼道:“今个我算是见识到,你们步家族人的厉害了。”
步晨无奈摇了摇头,便对围观之人喊道:“都散了吧,围在这里像甚么话。”
恰在这时,俞晃、俞儒、俞然和俞大哲也是到来,当见到自谦,皆是一愣,没想到他竟回村了。又得知了事情经过,就不禁面面相觑的叹了口气,却不知如何言语。
倒是俞大哲心中不忿,眼珠一瞪,遂要上前理论。但怕其惹得是非,便被俞晃给拽住了。原来几人同步晨、步元约好,一起往大王山坟地,祭拜俞大户去,谁想竟撞到了此事。
随后,就见俞晃来至自谦跟前,拍了拍他的肩头,宽慰道:“别往心里去,快跟你俞四伯回家吧。”
待自谦缓了心神,认清眼前之人后,顿然双目泛红,不由委屈道:“小叔。”
闻得这一声,顿令俞晃鼻子发酸,毕竟是看着他打小长大的,无论曾犯下多大的错误,但已然落得这副田地,还要怎样呢。况且也过去恁长时日了,何必再去枉加指责。
于是报之一笑,又对俞四道:“俞四哥,你们先回吧。”
这时,俞大哲也走过来安慰自谦道:“小老弟,甭听他们乱嚼嘴舌子,回来了只管安心住下。往后谁若再敢胡唚,大哲哥替你出头。”
一番话,令自谦为之动容,便点了点头以示谢意,遂就被俞四拉着去了。却是步元、俞然、俞儒三个,始终未言语半句。虽说过年那会儿,皆被各自女儿、儿子劝说了一番,但此时仍是感到有些别扭。恕不细表。
且说,自谦回到家中,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俞四,那步姓佃户所言是真是假。只见其沉默良久,而后方一声叹息,才将头年所传,并几日前静安果真嫁到臣远庄之事,大体道过一遍。
自谦闻后,不正是他回鹰嘴崖的那日么,心中随之就五味杂陈。如何能料到,自己一路相伴同行的迎亲队伍,那花轿中坐着的,竟是日思夜想,念念不忘的静安。
故而便肝肠寸断,胸口遂堵得难受。自鹰嘴崖往烟祁城,再从蓿威州又回牟乳县,一路寻寻觅觅,为求其音讯四处飘零,不想最后,竟被他亲自相送嫁了出去,真是莫大的讽刺。
即使自己不再枉加奢求,并早对静安和胡烨之事,心里有所准备,但果真得到证实的一日,又岂能坦然接受。更何况,有缘无分也就罢了,可老天何苦如此弄人,开了恁大的一个玩笑。
这般一会儿,只听俞四又劝慰道:“傻小子,人都是命,想开着些吧。”
自谦稍缓心绪,为怕其担怀,就佯装不在意的笑道:“俞四伯,我没事,静安能嫁得良人,我欢喜还来不及呢。再说彦庭叔一家皆是好人,且还有七姑姑和胡先生在呢,定会被善待的。”
俞四知他不过是在掩饰悲伤,那心中还不知怎般疼着呢。但此时再多安慰又有何用,倒不如让其冷静着些好,便暗叹了一声,出屋自忙活去了。
果然,等他一离开,自谦强行压制的一口鲜血,遂也喷涌而出,竟一头栽倒于地。待挣扎着爬起,木然坐在那里,那神情就落寞的,实令人不忍目睹。
可任怎般痛彻心扉,却已感觉不到丝毫,反而有种自我折磨的快感。一切皆是自己造下的孽业,所谓因果相报,他哪里敢去怨得半分,如此直至一整日。
等到了晚上,在俞四的劝说下,稍是用了点饭后,便又独自来到步师爷的住宅前。当穿过杂草丛生,踏着苍凉一片,走至紧闭的大门前,竟是擡手一遍一遍的扣着。
就如同静安仍能像从前那般,打里边跑出,娇嗔着,“小蛮牛,仔细扣坏了俺家的门,用你一辈子来偿。”谁知,如今自己果真是用余生在还,偿还过往旧情的宿债。
待坐于门前台阶,忆着两人打小的点点滴滴,一时眼前恍惚着,竟是浮现出,那花轿被风吹开帘子的一霎。但见红团簇拥下,静安发戴簪红花,蛾眉凤目、玉唇瑶鼻,胭脂双颊娇展,向他盈盈浅笑着。
遂又凤目泛泪、愁攀翠黛,满是幽怨的凝着自己,三分凄楚、七分悲恨的,让人心疼难忍。而后惨然一笑,将那大红盖头遮下,隐身于花轿之中。
等自谦一声“静安”喊出口来,再茫然望向四周,心中登时苦涩难耐。惟一声长叹,便拖着落寞孤独的身影,又黯然行到了夜河之畔。
忆着曾几何时,同静安等人于此欢聚,仿佛就如昨日一般。不想一晃,竟各自分散,皆寻了去处,惟有他家破人亡、茍且于世,似水中飘萍,任命运随风。
这般,便痛楚不堪的,打怀中掏出了竹笛,而后,就和着北风呜咽之声,及水破残冰之音,一时将笛子吹地哀怨、凄凉。于幽深的夜幕中,竟真如传闻那般,夜河常在子时,发出令人揪心的哭泣。正是:
风月偷去人暗换,
旧地如梦空断肠。
欲知后事端详,且见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