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回 曲旧声幽静安意乱 故知新交英子情迷(2 / 2)
更何况在此之前,俞大户和胡彦江打皎青州回来,住于自家客栈时,二人皆不曾提过自谦有何意外,故而就再未多寻思。倒是那两年春节,曾央求着爹娘往鹰嘴崖走上一趟。
可江远、迟兰丫两口子,皆是面薄之人,虽说眼下的日子也好过了,但因俞老太已经离世,若少了这层关系,即使俞大户、郝氏夫妇极讲情意,却总觉着拉不下脸来。更别提人家还帮衬着养大了女儿,而他们却无以为报。
故此,任是英子如何思念鹰嘴崖,但仍这般拖拉下来。而心中也悔恨不叠,那年遇着胡彦江,竟忘了问其在城中的住址,不仅是想念涂七娘,且还会打她口中,知晓一些自谦之事。
偏涂七娘又对迟心湾怀有芥蒂,打从搬至牟乳城,即便相离不远,也从未回过村中一次。如此,英子只得将心事掩怀,于煎熬中,思念着自谦度日。
更因那年,逢着俞大户和胡彦江时,被告知步师爷已离世,且静安随着林氏去了烟祁城,后来一思量,这般岂不是她也同自谦分开了。
即使明知二人情深,天涯犹如咫尺,但总觉着自己,也遂之多了几分机会,少不得还暗自窃喜一回。如此更加坚定了信念,只留守码头,盼能和自谦再续前缘,谁知一等就是恁久,而终不得重逢。
但日子这般过了下来,随着江虎子于蓿威州混出了名号,江远和迟兰丫的生意也渐是做大。遂又将自家客栈一旁的店铺,盘到手中改成酒楼,并按英子的意思,仍用名为‘待归人’。
后又因迟忠的儿子迟水豪,为了使附近渔民凝聚一处,安生做些买卖,便纠合了一些四外村中的后生,并找上曾同在牟乳城,混过一段时日的兄弟段英杰,遂开帮创派,成立‘赤心会’,几乎控制了整个码头。
而迟水豪和江虎子打小一处,感情极为深厚,后来又见英子于鹰嘴崖回到村中,变的秀美俏丽,哪里还是从前的那个黄毛丫头,不免令其动了爱慕之心。
且两家长辈,本交情匪浅,如此就更加顾着酒楼、客栈的生意,使之不仅没谁敢来闹事,且还兴隆不断。以致江远喜在心怀,自是不想再让迟兰丫和英子,跟着吃苦受累,于是,便打算雇专人帮忙打理。
而恰巧那时,胡鑫与人合伙做买卖失利后,无意中来到码头寻找出路。江远见他聪明机灵,心地也不错,且之前还开过酒馆,又是牟乳县人氏,就未再多问甚么,遂将其聘于店中。
一番絮叨,著者只为交代前因之事,咱们这便言归正传。却说,英子进得酒楼,俏脸上那团红晕还未退尽,心儿竟又“噗噗”地跳了起来。同胡鑫一段时日的朝夕相处,哪里看不出他对自己的意思。
可虽说其相貌、人品皆无挑剔,并甚得爹娘欢喜,几次有意透露,想招胡鑫做上门女婿。但自谦的影子,就如同长在了心里一般,日夜相随着,如何都摆脱不掉,又怎能装得下他人。
况且,这几年于码头讨生计的日子,若不是有迟水豪常陪伴左右、呵护照顾,还真不知该怎般熬过呢。此番情深意重,又岂能视而不见。
却偏是迟水豪用尽心思,并有迟忠上门表明意图,但终入不得爹娘眼中,不过自己倒能体会二老的担忧。家中有一哥哥,已是于外混在堂口,常年不知着家,令他们操碎了心,又怎可能再找一个,同样身处帮会的女婿呢。
虽然迟水豪,对待恶徒心狠手辣,实不是那等欺压良善之辈,反而却有情有义。可偏按着老人的想法,混迹黑面的,终非甚么正经营生,也断不是能安生过日子的男人。
这般想着,英子一时便乱了心神,思绪遂飘忽不定的四下蔓延。就似有根绳子在牵扯着她,一会儿向东,一会儿朝西,不知该落入何处、安于何地。
正当如此纠结的好不难受,便见胡鑫走了过来,犹豫着说道:“英姑娘,我今早进城,瞧那‘宋家梨园’今日有新戏上演,不然咱们后午去听上一曲,待晚饭时定能赶得回来,应不会误了店中生意,你觉得怎样?”
英子闻后,俏颜又是一红,默然片刻方道:“胡大哥,我今个午后要去圣母殿上香,不如改日我请你看戏吧。”
胡鑫虽一阵失落,但仍玩笑般的说道:“要不我也随你走一趟吧,让俺诚心上炷香去。倒问问那圣母娘娘,几时才能赏咱一个美娇娥。”
英子抿嘴笑道:“胡大哥又瞎讲了,圣母娘娘何时管过这事。你若想求姻缘,还是往月老祠去吧。”
而胡鑫却一本正经的胡诌道:“英姑娘,我可不是瞎讲的,你想啊,当年圣母娘娘,为顾着四方百姓生计,就连性命都舍了,又岂会看着俺孤苦终老呢。咱也不敢奢求她老人家,拉一个仙女来凑成姻缘,只要不痴不傻便知足了。”
英子不由“咯咯”笑了起来,就道:“不痴不傻的倒是多了,胡大哥说个样子,我让俺娘在迟心湾给你寻摸一个。”
胡鑫脱口道:“便如英姑娘这般的就可。”
英子顿时娇羞,却待沉默稍许,方后知后觉般的嗔道:“胡大哥好讨厌,可是在说俺不痴不傻的那般不堪么。”遂握起秀拳作势要打。
胡鑫忙佯装讨饶道:“东家饶命,小的错了还不成么。”
英子秀目一白,便道:“偏是没个正行,不与你闹了。”说完,就坐于那里将头别过。
胡鑫见她丰唇嘟起,低眉垂眸、煞是可人,便忍不住看地呆了。而他恁般憨傻模样,英子又怎能不觉,就更是羞涩着,纤手揉着裙摆,一时不知所措。
如此,两人皆不言不语,各自表情的怀着心事。因胡鑫来到自家酒楼已有一段时日,起初因男女有别,且也不十分熟悉,英子还不知他是牟乳县哪里人氏,正欲打破尴尬询问一回时,却看打酒楼外走进一条混实汉子。
但见其二十七八的年纪,有七尺长短身材,生的是虎头燕颔、面方口阔。再细端量,刀眉金睛、鼻峭如山、双耳招风,一袭黑色衣衫短装打扮,一条泛黄长辫垂于胸前,一对蟒皮皂靴蹬在双足,端的是异相奇貌、威武不凡。
列位,来者不是别人,正是长在迟心湾,码头上讨生计,令牟乳县诸多黑面人物闻风丧胆,更受那一众渔民、商贩所拥戴,赤心会的大当家,人送外号“火阎罗”的迟水豪是也。
当看着眼前的胡鑫和英子,一副小儿女之态,不禁心头一酸,眼中遂闪过一抹黯然,却仍打趣道:“你俩这是为何,如泥塑的童男童女,莫不是在为酒楼招财进宝么?”
猛地几句言语,顿令胡鑫一惊,回头见是迟水豪,忙施礼道:“迟当家的过来了。”
迟水豪点头一笑,当是回礼。而英子却起身瞪着他,娇嗔道:“水豪哥,若俺俩是童男童女,那你还是殿上的阎王爷呢,再敢胡言瞎讲,看我不告诉哥哥,说你欺侮我。”
迟水豪哈哈笑道:“英子,这你可说错了,虎哥才是阎王爷呢,咱至多算是伴于一旁的鬼判官。”
英子好笑道:“你俩打小都不是省油的灯,村里的孩子哪一个不怕你们,谁知长大了仍是这般。”
迟水豪乐道:“不然俺怎能同虎哥亲如兄弟呢。”
英子一阵无奈,便问道:“水豪哥,你今个怎得空闲过来了,难道赤心会就没事情可做么?”
迟水豪笑道:“那边有你段二哥和水蛟哥在呢,刚才我自家中出来,听人说圣母殿外热闹的紧,又村外梨花开的正好,便寻思着找你去逛上一回。”
英子顿然喜道:“定是赶上清明节气,游玩踏青的才多了起来,我也正想着去拜上一回呢。”说完,竟不由瞥了胡鑫一眼。
而胡鑫闻得迟水豪此言,如何还能再去提及,同英子相伴往圣母殿上香之事。也恰在这时,已陆续有客人进店用饭,遂寻了理由就自忙活去了。
见他如此,英子暗叹了口气,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。再看迟水豪满眼期待的,于是忙点头应约。这般,待两人又于店中稍是用了点饭,便一起往圣母殿而去。
且说,这圣母殿坐落在迟心湾村西首,因自古就有,那个动人的传说至今,便颇得当地渔民,及牟乳百姓的信仰,故而香火十分兴旺。
远远望去,大殿于参天松柏间拔地而起,红瓦灰脊、古朴宏伟。九根五斗拱、覆盆式廊柱环在其周,正前板门、木棂窗,上有三层南龙北凤,飞檐翘脚、错落有致。
山门前,雌雄双狮坐卧左右,正中有诺大的青铜香炉,两边是八宝玲珑塔。再拾台阶而上,但见一幅楹联,云:
慈怀修得功成去,
普渡后生因果事。
东西石鼓相对,灯笼高高垂扬,漆红的大门上方,镌着‘圣母殿’三个大字的牌匾。
而等英子同迟水豪来到,殿外游逛的人仍有不少,虽值晌午,但有几处小吃摊子,倒也无须再寻地方用饭。如此,两人自是随着闲逛一会儿,方进得圣母殿内。
却当英子看着那丰腴端丽,身着凤冠霞帔,庄严盘坐上方的圣母娘娘时,竟不觉秀目中泛起泪水。而后才面目恭敬跪于禅垫,双手合十、磕首而拜。
迟水豪见后,难免疑惑不解,但这般场合自不好多问,遂也面生肃然、诚心跪拜。如此,再待二人上完香出了圣母殿,就一路漫步着,又向村外行去,却不知为何,这时的英子,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。
直至来到一处梨树园,迟水豪再看她,只怔怔望着那白茫茫一片,于风中“簌簌”地梨花飞雪,仍是不语,便忍不住问道:“刚才于圣母殿,见你眼中含泪,可有何心事么?”
英子缓了心绪,不禁难为情道:“没甚么,今个也不知怎的,当看那圣母娘娘时,竟觉着十分相熟,就像很久远的事一般,偏又摸不着头脑。”
迟水豪遂调侃道:“难不成你是圣母娘娘的侍女下凡,来人间体会疾苦么。”
英子嘟嘴道:“水豪哥,你又来笑话俺。我若是仙子下凡,那也是来度化你的,省得跟我哥哥一般,只知四处胡闹。”说完,便“咯咯”笑了起来。
见其一副娇俏的模样,迟水豪顿然一痴,竟随口说道:“若是这般,咱巴不得被你度化呢,”
可又看她俏靥含羞、垂眸不语着,自感话语有失,就干咳了一声,问道:“你刚才许了甚么愿?”
英子遂不自在的笑道:“不过些陈年旧事,不提也罢。”
可迟水豪稍一寻思,便道:“怕是跟鹰嘴崖有关吧?”
英子一怔,就讶异道:“你如何知晓?”
迟水豪笑道:“除了那里,还有甚么能令你如此呢,”
说着,似陷过往一般,又感慨道:“你是不知,曾因你留在鹰嘴崖,虎哥回来后,无精打采了好一阵子。更整日于我耳边唠叨,恨不得也化为女儿身,去同你们守在一处。”
英子好笑道:“你可别听我哥的,他那是饿怕了,担心再去过讨饭的日子。”
迟水豪一笑,又感叹道:“想起那时,咱们虽苦了一些,但心里却十分简单,不过有一口吃的便可。可如今不再挨饿受冻了,反倒凭空多了恁多烦忧,实是让人费解。”
英子闻后不由苦笑,待寻了一处坐下,失神望向眼前那一片梨花白,方幽声道:“谁说不是呢,可能因为人长大了想的复杂,而枉生了诸多欲念,才将这日子过的五味杂陈吧。”
迟水豪走于她身旁,席地而坐,遂嘲讽般道:“可偏偏人生来,就是不断索取的。不是嫌乌沙小了、金银少了,便是厌糟妻、另她娶的。
粗衣淡食不够,又思玉粒华裳,到头来不过是被一堆黄土,掩埋了荒唐可笑的一生。且不出三代,恐怕连个上坟的人都没了,谁还记得你是谁。”言毕,二人皆沉入思量。
这般一会儿,只见迟水豪稍是犹豫,又问道:“英子,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言?”
英子抿嘴一笑,就打趣道:“水豪哥,这可不像你赤心会大当家的样子,有话说来便是。”
迟水豪无奈道:“我哪怕就是做了朝廷一品大员,在你面前也不敢放肆半分。”
惹得英子娇嗔道:“水豪哥,你又来了。”
迟水豪嘿嘿一笑,便问道:“英子,在你心里可还是放不下,虎哥所说的那位俞兄弟?”
英子一愣,俏脸随即黯了下来,等默然片刻,才幽怨道:“放不下又能怎样,只怕他今时,早已和静安姐成家了吧。”
迟水豪遂道:“既是如此,那你为何还要自寻烦恼呢?”
英子稍许顿过,就苦涩道:“自从知道他在皎青州求学后,我每日于码头,看着那过往的船只,便是为了有机会能再度相遇,以期前缘。谁知几年来千帆望尽,终不得重逢。
于今我也想有些明白了,哪里还敢奢求甚么,只要能见上一面、看上一眼,再道一声安好就足够了。问一下过的怎样,日子可是顺心,会不会也是像我这般,时常怀念过往,”
说着,秀目顿然一红,待情绪稍缓,又凄楚道:“谁知这一晃便是恁久。虽从未遇上,但此般日子,却也被我过成了习惯,只在这码头盼呀、等的。”
迟水豪听过顿生怜惜,不禁脱口而道:“可你如此为难自己,不知也苦了身边之人么?”
而英子怎会不明他的意思,难免心中一疼,忙柔声劝道:“水豪哥,早些成个家吧,别再让迟忠伯急着了。”
不想一句婉拒之言,却令迟水豪心中陡然来气。自己成不成家的,倒还另说,可英子这般陷入执念,枉顾身边人的担忧,只沉醉旧时过活,岂不等于在作践自己么。
故而就愤然道:“为了一个久已不见之人,难道你还要郁郁终生不成么。倘若如此,我明日就带人去将他绑了过来,与你守上一辈子。”
英子苦笑道:“水豪哥,跟他没干系的,缘浅分薄的理儿,如今我也算是懂了。世间儿女之事,哪里强求得半分,但终须些时日,让我自己来放下的。”
迟水豪遂道:“那我便等你放下的那日,你若嫌俺混迹帮会,我也可以出海捕鱼去。”
英子无奈摇头,就道:“这是甚么话,我哥哥也同你一般,何来的嫌弃之说。”
迟水豪急声道:“那到底为甚?”
又稍作思量,便为之失落道:“我明白了,怕是跟胡鑫兄弟有关吧。”
闻得提起胡鑫,英子竟莫名的一阵恍惚,一时不知怎样言语。而见其这般,迟水豪只以为被自己说中了,遂暗叹了口气,也垂首不语,如此两人各怀心事的,陷入沉默。正是:
不知尘缘皆幻梦,
落入凡间身是客。
欲知后事端详,且见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