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回 尘缘难解旧年烙痕 含恨引憾恍然如是(1 / 2)
第七十四回尘缘难解旧年烙痕含恨引憾恍然如是
话说,逢着静安生辰,待酒过三巡后,英子不由想起早年在夜河畔的趣事,遂趁着酒兴张罗重温一回。竟同自谦、静安各怀心思的,于那怨诗恨词间,诉尽了,对过往难得难舍之情的酸楚与无奈。
便如此,一番诗词慰情后,三人又似被抽去心力一般,是空落难耐,皆黯然不语。更令俞可有、步艳霓夫妇,暗自为他们好一通感叹。
也恰在这时,涂七娘同林氏抱着孩子走了出来。等说笑几句,听其欲要离去,且生日宴已吃的差不多了,英子和俞可有、步艳霓,就也起身随着辞行。
静安挽留不住,忙让玲儿打点好回礼。而因自谦饮酒之故,林氏担心他拉车外出,别再有何闪失,便让其雇来马车,待将涂七娘几人一并送走后,又嘱咐着南房歇息去了。
但却于外边经风一吹,自谦更是添了些许醉意。等回到屋里,再思着今日之事,那种多年的久违之感,顿令他如陷幻梦般的恍惚,就一时痴于那里。
良久,竟去寻得纸笔,将本已忘记大半,那时同静安所作的两阕‘钗头凤’,偏鬼使神差的,又一股脑的给默写了出来。待似疯似癫、且哭且笑地看过,遂酒劲难撑,便倒于床上,是呼呼大睡。
这般,等转过天黑,林氏几个煮好了生辰饺子,但考虑到夜晚,自谦再入内院确有不妥,故玲儿就被打发出来送饭。而见屋里漆黑一片,喊着又无人答应,待掌了灯,却看自谦睡的正酣,任上前如何推搡只是不醒。
便口中嘟囔着,将饺子放于床头,留其何时醒来再用。不想竟瞥眼瞧见,他那伸开的左掌心,竟无半条纹络,就端量着喃道:“真是个怪人,长得丑也罢了,怎连这手都跟别人不同。”
说着,自己不禁好笑,却正欲离去,谁知又打眼瞅见了,有两页纸笺散落地上,便忙捡起看过。原来,正是自谦之前所书的,两阕‘钗头凤’词被弃于那里。
因其午间时,本就对几人皆能赋诗填词,感到羡慕不已,虽说自己认不得几个字,但心里却十分向往的。可若是要静安相授,又怕愚笨而被取笑,为此还郁闷了一个后午,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此时见得这两阕小令,顿然动起了心思。何不拿回去照葫芦画瓢,来效仿一下,便是无果也没人知道,大不了不再学就是,更无须丢脸。
何况被丢于地上的,断不是甚么要紧之物,于是便小心收好离开了。且也果然如她所言,等次早自谦酒醒后,哪里还记得,自己曾书过‘钗头凤’一事。
话不多表。却说,不过几日就是大年三十,对林氏和静安来说,即使胡烨未归,但逢着家中添口的首个春节,也是极为欢悦的。并同玲儿,已将里外打扫的窗明几净,又贴上了福字、对联。
而对自谦来言,时过境迁后,能跟至亲之人,这般相守一处跨年,更显得意义非凡。故早是外出剪发、剃须、盥浴,上下捯饬的干净利落。
再到初一这日,本还欲将那套缝制已久的,新式服装穿着于身,因当初正是想回到鹰嘴崖,以在静安面前显摆一番,怎料竟一别多载,再无机会。
可转而又寻思,作为车夫若如此着装,岂不令人生疑,无奈便只得放弃了。惟换上在蓿威州过年时,丛凤儿为其买的一件藏青色长袍,进得内院拜年。
就这般,当林氏看着他,宛如变了一人似的,除却一头白发、疤痕满脸,但那温文儒雅、气度不凡之态,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自谦么,遂生了几分心痛。
而静安见其此般打扮,也是不由怔住,这种感觉岂能不熟悉。若不是那日于院落,已闹过一次误会,想必便能毫不犹豫的认定,眼前之人就是自谦无疑。
却也暗自纳闷,这等一人物,哪怕相貌丑陋,但腹有诗书,很体面的营生寻不着,但也不至于做个车夫吧,遂而便感不解,他怎会沦落到此。
如此,等又被玲儿打趣了几句,自谦就跪于林氏身前,磕头道:“小的恭祝老夫人,康泰安顺、长命百岁。”
听得正是其儿时,给自己拜年的话儿,林氏更是心酸,忙忍着眼泪,笑道:“好孩子,快起来吧,”
遂又将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,拿了出来,疼爱道:“这是给你的,咱不求大富大贵,只愿平平安安便好。日子是往前过,切莫向后看,辞旧迎新,说的正是这理儿。”
自谦哪里知晓,她早已认出自己,只当是祝福的言词,而未明其意,就赶忙接过谢了一回。随后又同静安、玲儿,互拜了新年。
便一时,竟又似回到了曾经的鹰嘴崖,忧虑皆与他无关,一味沉浸在节日之中。可说,自其爹娘离世后,好久没将年过的这般有滋味了。
而如此隔过一日,虽胡彦江、涂七娘回了臣远庄,但也少不得去给谢因书一家拜年。之后再往迟心湾走上一遭,又同于悍勇、侯三郎、仇大少聚过,这节日就已差不多了。
却再到正月十九,静安女儿的生日时,那拉车接客、送客的,着实令他好一通忙活。当间,因胡彦庭曾在江虎子的婚礼上,同其打过照面,眼前又遇到,便难免生有疑问。
虽早年见过自谦,但如今哪里认得出,即使也打胡彦江口中多少闻得些,他毁容之事,却压根儿没将两人联想一处。待问了胡鑫,方知是胡烨雇来家里拉包月的,并清楚了其中的关系,这才消了疑虑。
倒是胡彦江,虽已被涂七娘告知过怎般情况,可再次看到自谦,竟是在自己侄儿家中,且还隐瞒着身份,就有种说不出来之感。
但转念又想,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,若能这般安稳度过一段,只当是一种弥补吧,便也就释怀了。更何况,依其今时的心性,也懒得再去理会,那诸多红尘琐事了。
而是日最为欢喜的,莫过于静安和英子了,当得知可以往学堂做女先生后,是将胡彦江好一番相谢。却哪里知道,他巴不得两人前去教书,如此自己便可脱身,仍无欲无求的逍遥过活。
虽之前也曾考虑到,谢因书同自谦的渊源,担心时日久了,静安再察觉出甚么。却再寻思着,世间种种莫非因果,既是命中注定,何不顺其自然,万事终须有个了结。
故此,也未多去言语甚么,只告知是自家的两个侄媳,曾读过几年私塾,有心前来教书,也并不在乎薪资。而这般,谢因书岂有不答应之理,且不说还有胡彦江做中间人,就是眼下的女先生,又哪能容易雇到。
便如此,不过几日,静安和英子就正式走马上任。二女皆聪慧之人,更品性端正,自是博得了谢因书的好感,故对胡彦江的离去,遂也不甚在意了。
但从二女教书起,却令自谦疲惫不堪,单独一个静安尚且好说,不过早送晚接,又只在城内,可如何忍心英子,早晚来回的奔波。即便其家中酒楼,有采办的马车,胡鑫也会偶尔相送,但日子久了,终不是恁的顺当。
无奈只得跟静安商量,可否让英子,每早于码头等着,待把她拉至学堂后,由自己去接。并下了学,先将其送出城外,然后两人再一同回家,想必也来得及。
岂不知,静安早有此心,不过碍着脸面,怕自谦多想,没有道出来罢了,当听得他这番言语,反倒十分欢喜,又怎会有异议。而英子即使怕其辛苦,但能有机会相伴一时,也就同意了。
这般以来,虽说自谦有些劳累,而能同竹马青梅的两人,如此日日相守,不也正应了儿时,那过活一处、不分不离之言么。故再是辛苦,却皆感值得。
何况有时日暮黄昏,当望着夕阳斜照赤心湾,也会行于海边,谈论着母乳山的传说,再陪着二女坐上一会儿,自更是知足。但却因此,那心口又隐隐作疼起来。
且说,这日后午,自谦照常来接两人下学,不想,谢因书领着小胡涂走出学堂,看到不远处有人力车,便上前欲雇,恰好逢在一处。
本来,静安于学堂教书后,自谦也曾有过担忧,就想提前同谢因书打声招呼。但又忖度着,自己隐瞒身份,拉车故人家中,这等荒唐之事,岂不有失道德,便不知如何开口。
再一思量,只要避免与其见面,应当不会生甚么事端,故每回相送二女,从不靠近学堂半步,且下学之时,也都是等着两人出来,且无熟者才方会上前。但却哪里知道,静安早已联想到了。
可此时相遇,即使自谦怕生出甚么意外,又岂能不热情相聊。特别是小胡涂,每日跟着谢因书上下学的,早晚只对着他一人,正感无聊,这会儿好不容易逢着熟人,如何不欢喜,虽说只见过数面,倒显得十分亲可,就“自谦哥哥”地喊个不停。
而自谦拉包月之事,谢因书也早是知道,但其中详情并不清楚。直待问起为何来此,方才晓得,他的雇主竟是静安,免不得埋怨了一回,怪其不知进学堂相见。
如此说着呢,却猛地醒悟过来,既然静安是胡彦江的侄媳,自谦岂会不知。依着这般关系,再凭其清高之性,又怎甘于被雇去家中做车夫呢,遂疑惑的追问因由。
自谦不禁苦笑,索性将事情告知,谢因书这才知晓,静安便是他一直牵挂之人。也方是明白,为何当初在皎青州,能婉拒崔雪之情了。
像静安那般端丽的女子,实能令人心生好感,愿与之亲近,难怪会念念不忘。遂而就感到惋惜,若不是自谦遭逢牢狱之灾,两人郎才女貌,必成一段佳话,也更为其至情所动,竟如此隐瞒身份、默守身边。
正聊着呢,谁知这般一幕,却被静安走出学堂看的正着,见两人谈笑风生,有如故交的相叙着,便顿然不解。可当再想起,之前对谢因书的猜测,另本对自谦生疑过,就立时胡自寻思起来,心中也莫名有些慌乱。
而一同出来的英子,倒没怎般诧异,毕竟已打自谦口中得知,跟谢因书的师生关系。可又看向凤目失神的静安,便登时心头一紧。
遂也记起静安生日时,涂七娘提过的谢因书之言,就暗自思忖着,不会是她由此联想到甚么,从而起了疑心吧。于是赶忙故意咳嗽一声,以便自谦有所察觉。
果然,便见静安稍稳心神,就上前嫣然笑道:“谢先生,您还未回去呢?”
谢因书瞥了自谦一眼,便笑着点头道:“是呀。”
还未等再搭话,而于一旁玩耍的小胡涂,看见两位嫂子后,就忙上前施礼喊人。若换平常,静安定会将其搂在怀中,再疼爱的逗弄一回,但此时哪里有心思。
睨了一眼故作镇定的自谦,又笑着问道:“看谢先生同自谦大哥,聊的如此投缘,应是相识已久了吧?”竟故意将子健说成自谦。
谁想小胡涂出了学堂,便跟静安没了恁多规矩,不待谢因书开言,就惊喜问道:“大嫂子,你也认识我自谦哥哥?”
静安闻后,顿如遭雷击,娇躯晃了晃,遂玉颜苍白的怔于那里。而见其这般,自谦心中无奈一叹,总是不经意忽视了她的冰雪聪明,竟会如此试探。
曾清楚自己求学皎青州之事,又知道了谢因书为胡彦江的挚友,也做过大学堂的先生,岂能不想到一处。更不曾料到,隐瞒好久的真相,却被小胡涂一语道破,既已瞒不住了,那便坦然面对好了。
而听得静安之言后,谢因书遂感疑惑,刚才自谦还说隐瞒了身份,那她怎又会知晓呢。还好这时,英子一把将小胡涂拉过去,并喝道:“小孩子不许没规矩,大人说话怎能胡乱插言。”
见其憋着嘴,小脸委屈的看着自己,英子怎不心疼,但这会儿也无暇顾及,忙又对谢因书笑道:“谢先生,别说静安姐了,就连我瞧着你和甄大哥,聊的这般投心,也以为你们是老相识呢,”
说着,便假装将自谦引见道:“这位是甄子健大哥,在静安姐家中拉包月,由他每日来接送我俩。”
闻得如此一说,谢因书随之恍然,‘自谦、子健’,不正为谐音么,只不知,英子是有意而为,还是无意为之。而后又有些不明,静安是如何晓得,两人之间的关系,竟要这般来试探。
偏是那会儿,胡彦江给自己引荐二女时,并未言语以前半点甚么。若不是今日自谦相告,静安和英子也曾做过他的学生,仍以为只是两个侄媳呢,如此来看,显然是不愿去提起过往旧事。
但眼前已不重要,自己只混作不知就是,免得再生出何种意外。故而,便顺着英子的话儿笑道:“我也是刚刚晓得,竟是这般回事。
之前来雇车时,这位子健兄弟硬是不肯,却也不说理由,倒害我费了恁多口舌。亏着小胡涂跑来与他认识,方才说起这其中的关系,敢情是在等你俩。”
一见事有转机,自谦也忙故作歉意道:“实是对不住,之前不知您也是学堂里的先生,才会守口如瓶。咱们行有行规,面对生人,是不能泄露雇主身份的。”
谢因书点头笑道:“理解理解,不过我也不吃亏,已很久没跟人如此相聊了。”
却是静安缓了心绪,就拉过小胡涂,指着自谦急声问道:“你刚才喊他甚么?”
而小胡涂刚被英子呵斥过,心里正难受着呢,不解一向心疼自己的二嫂子,为何会这般生气。此时又被静安急促追问着,更不知所措,遂委屈道:“自谦哥哥。”
但小孩子本来口齿不清,自谦、子健便说的有些模糊。而静安未听的明白,正欲要再问,却看自谦,忙佯装担心道:“太太,您这是怎么了,可是哪里不适,一个名字而已,切莫吓着孩子。”
静安苦笑道:“若只是一个名字就好了,倒省了恁多忧愁,何苦自寻烦恼,”
遂又直勾勾地盯着他,眼中渐是泛起泪花,并追问道:“你是如何认识小胡涂的?”
见其如此神情,自谦又怎不生怜,但仍淡定一笑道:“太太您忘了,小姐过生辰时,我曾送胡先生、胡夫人回家,故才见过的。”
静安恍然,稍是点了下头,却仍究不甘心,又柔声问小胡涂道:“告诉大嫂子,他说的可是真话?”
谁知,这会儿的小胡涂,却是真的糊涂了,哪里清楚几个大人所为何事,便一时不知该言真言假。可又瞧着谢因书、自谦、英子,皆期冀的看向自己,便只得“嗯”了一声,遂埋下头去不再言语。
而见得这谎总算圆了过去,英子顿时松了口气,并向自谦偷偷吐了一下香舌。可再瞅着静安失魂落魄的模样,心里却又苦涩起来,若有一日真相得结,当会是怎般情形。
且也令谢因书感叹之余,不由啼笑皆非,一通瞎话,竟被几人说的这般真实,也算没谁了。并为怕再待下去,又添了甚么事端,便忙告了声欲要离去。
但虽一番诳语,尚能说得过去,也未露出何种马脚,可于静安来言,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一般。且连带着英子,一并起了怀疑,偏又理不清个头绪。
遂而,心中也添了些许迷惑,倘若当初,是谢因书推荐的自谦求学,那为何刚才闻到名字后,却会无动于衷,难不成真是自己思念所致想多了,故就反复不得其解。
因初入学堂不久,同他还未十分熟悉,且有诸多不明之事,去待于了解,以致竟忘了求证一回。而此时缓过心神,正要借机询问,却见已是带着小胡涂行的远了。
无奈之下,只得满腹心事的上了人力车,由自谦拉着先往码头而去。可一路任凭英子怎般与之说笑,以盼消除疑虑,但仍精神恍惚着,如被千万根丝所缠绕,终不得方式相解,又怎能听得进去。
便如此,等再回到家中,无甚心思的用过晚饭,静安虽有满腹疑惑,偏一时寻不到人相诉。直待将女儿哄睡后,惟向母亲道了出来,可她哪里知道,林氏已整日心情郁郁,百般不得排解。
原来,昨个是俞大户的忌辰,自谦岂能忘记,就趁夜阑人静,悄悄于外院烧了点纸钱,以作祭拜。没曾想林氏起床入厕,见有火光隐隐浮现,慌得忙去相看。
却是刚来至二门处,竟闻得自谦悲痛道:“爹,孩儿不孝,无法回村祭奠,还望您老原谅,”
待默然片刻,遂之又泣道:“爹,自谦此生罪孽深重,害得您和娘枉死,实是不可饶恕。若因果有报,他日黄泉之下,不肖儿愿坠阿鼻地狱,受那刮骨剜肉之刑、刀山火海之罚,以向二老谢罪。”
而等林氏趴于门逢一瞧,只见自谦泪面朝西的跪于那里,正是鹰嘴崖的方向。却待几个响头磕毕,这时突地一阵阴风,竟将那纸灰吹地四起。
再看自谦,愣过片刻又苦笑道:“勾魂的差爷,俞自谦誓言刚立,你便耐不住了么,且放心就是,不会等的太久。”
这一番话下来,直听的林氏心惊肉跳,是汗毛倒竖、后背发凉,遂之泪流不止,险些泣声而出。不想今日竟是俞大户的忌辰,还引来自谦此般毒誓。
又记起,他初来家中不久,也似有一回,因飘于内院的烧纸余灰,曾被玲儿看见,为此还问过自己,可惜却被忽视了。这般思来,应为郝氏的忌日了,遂心中自责不已。
再想着旧年腊月,步师爷忌辰那夜,同静安于院落烧纸祭奠后,当香案未撤时,自己在北房,分明也看见自谦偷偷溜了进来,跪于那里恭敬磕头,又匆匆离去。
如此想过,便心痛难耐。不解这等情意的一个孩子,偏不被老天垂爱,生下身世不明,后又逢家破人亡,怎就恁般遭命运厌弃呢。
待缓过神后,正当情感难忍,欲开门与其相认,却见自谦,已将纸灰清扫干净进屋去了。便一时怔怔的依偎门旁,遂而也顿然心绪不宁。
再思着刚才的话儿,更是悲悲戚戚起来,生怕如他所说那般,很快就去了。以致等失魂落魄的回到屋内,是辗转反侧,竟半宿未眠。
言归正传。当闻过静安之言后,林氏便又添了烦闷,偏却不知如何言语,就只得推说累了,待改日再谈。而见女儿失落离去,遂一声叹息,不禁陷入思量。
纸终究包不住火,真相早晚得解,与其等日后措手不及,不如防患于未然提前准备。且也不能再由着自谦这般下去,事情总须有个了结,即使还要忍痛分离,都该要他去奔计自己的日子,实不应为静安误了一生。
又寻思着,清明节也快到了,打从静安离开鹰嘴崖,几番欲回,却皆被设法劝住。如今或许是时候了,让她归乡扫墓,以对前尘过往做个了断。
而静安回到屋后,再思忖着今日之事,便坐卧难宁、不知作何,索性就去了厢房玲儿那边,欲闲聊一会儿。却一进门,竟看其提笔铺笺,正闷头冥思苦想,也不知在干甚,遂悄悄趴于后面去瞧,竟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这般,玲儿也方才发觉,自家太太,已不知何时进了屋内,便“哎呀”一声,闹了个大红脸,并慌忙用胳臂,将纸笺遮住。
如此,便听静安打趣道:“都已看见了,还遮掩甚么。”
玲儿羞道:“哪有您这般做人家太太的,竟背后偷偷瞧俺笑话。”
静安好笑道:“倒害的哪门子臊,若想学那些诗词的玩意儿,让我来教你就是了,何须自己瞎琢磨。”说着,便将那纸笺抽出再看。
原来,玲儿打从拿回自谦所书之词,就着了魔般,一闲来无事,便试着填上一句,虽说只是些俚俗之言,却也硬给她对付出了一阕。
有心拿去让静安指教一回,却又想着,不如再多写上一些,瘸子里挑将军,总会有个好点的,到时说不定,还被刮目相看了呢。
可谁想,这会儿却见其,竟笑的是香肩抖动、娇躯乱颤。列位,你当静安为何如此,但看那纸笺上写的就知,乃是:酒别急,饭莫催,慢饮细食不伤胃。晨早起,夜少睡,一年四季如花美诸等词句。
而这般以来,岂能不惹得玲儿羞臊难堪,遂噘着嘴儿道:“便知道不该被太太瞧到,闹了俺的笑话,若传出去,日后哪有脸见人去。”
静安忙忍住笑,安慰道:“俺们初学时还不如这呢,也是胡诌一气。等日后得了空闲,我再慢慢教你。咱们做诗填词,只图个乐趣,又不去赶科考,哪来恁多韵律恪守。”
玲儿欢喜道:“太太您说真的?”
静安笑道:“我几时诳过你,”
说着又打量了纸笺几眼,不由讶异道:“你怎会‘钗头凤’的词牌?”
玲儿不禁有些难为情,却也不好直言,是打自谦屋里顺来的,便含糊着道:“我也忘了在哪里看到过,只觉着词儿好就记下了,才随着胡填一气。”
静安点头赞道:“你倒好眼力,那‘钗头凤’可是千古佳作呢,”遂将其中故事说于出来。
直听的玲儿是眼泪汪汪,方知词牌背后,竟隐藏着如此动人的故事,遂也暗将自谦所书的,那两阕‘钗头凤’,当成了宝贝。而待这般聊过,静安的心情自好上不少,却因怕女儿睡醒,便回屋歇息去了。恕不再表。
却说,谢因书回到家后,如何能不将今日所遇,说给胡彦江和涂七娘。此时正于夫妇俩屋里,细细讲述着,不免也道出了心中疑惑。
而涂七娘这才想起,那日的无意之言,就赞叹静安才思敏捷,如此都能联想一处。这般,便也有些后悔,不该搭线让她往学堂教书,为自谦添得麻烦。
却是胡彦江不以为意道:“又能瞒住多久,与其助着自谦一直荒唐下去,倒不如早些开诚布公,总好过尘缘难解,两人皆受困其中。”
但涂七娘却不悦道:“等胡烨回来后,自谦岂会再留下,只要这段日子安然无事,以后仍如从前那般,各自过活不就得了。”
胡彦江无奈道:“你以为依着自谦的性子,便是离开了就能将放下么,谁知以后再会生出何事。即使静安长此下去,而不得解开心结,又怎能同胡烨安生度日呢。”
涂七娘闻过一阵沉默,而后便道:“真是一对冤家,怎就到了今时这一步,”
遂叹了一声,又道:“那你想过没有,倘若日后静安知晓了,自谦的诸多遭遇,且还因一番诳语,致使嫁给胡烨,到时当该怎般面对?”
胡彦江一愣,随之叹道:“怕是伤心欲绝也难形容,但看在女儿的份上,也断不至于去做出格之事吧。”
涂七娘摇头苦笑道:“话虽如此,可那心中的怨恨,只怕终生难消了。”
听得夫妇俩一番言语,谢因书寻思片刻,便道:“我倒觉着彦江大哥说的在理儿。既然真相早晚得解,何不顺之而为,由当事者亲手去一一剥开,再各自面对今生的遗憾。
须知道,万般之事,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法。而至于结局如何,那就皆看他们的造化了,终究因果注定,非咱外人所能去干预的。”
胡彦江赞同道:“二人之事,若不尽快做个了断,只会害了彼此。自谦心怀执念,难以摆脱宿缘,就无法重新过活。而静安虽已成婚,但因旧尘往事,以致心怀郁结,一辈子又岂能释怀,还不如凤凰涅槃、皆得重生。”
可涂七娘担心道:“若是因此铸成大错,那时又当怎般是好呢?”
胡彦江不由想起,‘九世贱命,换一世夫妻’的传说,稍是顿过,便苦涩道:“那只能怪天意难违、命中早定,非人力所能干预了。”
谢因书、涂七娘闻后,皆叹了口气,三人也一时默自不语。而待又吃过会儿茶,再无甚心思的聊过几句,遂就散了去。即此一夜无话。
且说,次日静安来到学堂,等上过一节课后,便迫不及待地找到谢因书。而其听过她所问,心中却一阵无奈,终究还是躲不过去。
再想着昨日胡彦江之言,索性就隐晦说道:“你能寻我解惑,说明早生疑点。既是这般,何不随心中之感,亲自去求证一回,偏要寄托于外人,那不知真实的口舍呢。
作为当事者,这其间的情况,没谁比你更清楚了,倘若今日我与你言语再多,但你又如何去分辨真假。凡有所闻皆当不得真,凡是所见也不全假,见闻不过为浮面罢了,而心里所感,才是内层真相。”
静安听后登时怔住,再一琢磨他话中之意,遂豁然有些明朗。打从鹰嘴崖断了音讯,一干事情皆是打口中相传得来,自己未曾去证实过半分,便将自谦判为负心之人。
他恁般品性,对谁都有情有义,若不是当中发生甚么,又岂会有负自己。亏得两人打小耳鬓厮磨,却凭一些旁谈道说的虚语幻言,就认定其另有心许,以致嫁为人妇。
再想着从小到大,同自谦感情至深,似一体般难分你我,更是悔不当初。痛恨自己,为何竟会如此漠视这份情感,而去信他人口口相传之言。
甚么不顾旧情而另寻新人,别说自谦不恳,便是待她如己出的,俞伯伯、伯娘又岂会答应。怎可能放着鹰嘴崖大好的产业不顾,跟随去了皎青州呢,偏自己就被蒙了心智,竟从未想到。
等这般寻思过来,又忆着早年旧事,哪一处不如烙痕般刻在心头,便顿似肝肠寸断。再想着,母亲屡次阻止自己回鹰嘴崖,若非之中有何隐情,断不会枉顾夫妻情分,从不归乡为爹爹扫墓。
而见其蛾眉不展、凤目凝泪,谢因书心中叹息不已,便劝慰道:“既然往事已矣,错也好对也罢,皆如逝水不复,又何必再苦寻不得呢。只要你知他曾流淌于心,余生存着那片清澈即可。”
静安缓过心神,遂苦声问道:“谢先生,昨日之人可是他么,还望您实言相告。”
谢因书默然稍许,就道:“当时过境迁,你已非你、我已非我,世间一切风云变幻,不然怎会说物是人非呢。且咱们所见所感,皆是不同,我哪里知道,你认为的他又是何样,曾留于你心中之相,终需你自己去寻。”
静安闻过一愣,遂酸楚点了点头,便道:“我明白了,多谢先生为静安解惑。”说完,深深施礼去了。
看她黯然离开,谢因书不禁万千感慨于怀,也不知今日自己所做,到底是对是错。想来凭着静安的才智,心中已经有了答案,但如此这般,自谦的命运,又当走向何处呢,惟希望莫要事与愿违才好。容不再表。
却说,是日自谦将静安和英子,送于学堂后,再回去拉着玲儿,外出购买了家中所需,正欲歇上一会儿呢,却又被其告知,老夫人喊他过去。
自谦还以为有何事要差遣,就急忙来到北房。怎知,林氏不过是想让他陪着说会儿话。如此,待进得一间屋子再看,果然已将茶水沏好,又摆放着一些糕点。
自谦不明所以、正欲相问,却是打眼瞧见了步师爷的牌位,便顿时怔于那里,遂心中好不难受。而看其神情郁郁,林氏暗叹了口气,就道:“是静安的爹爹,已离世多年了。”
自谦木然点了下头,便道:“逝者为大,老夫人可以容我祭拜一下么?”
林氏欣慰道:“自是可以,他若地下有知,也定会十分欢喜的。”
自谦遂燃香祭奠,又去斟了一杯酒恭敬奉上,方才跪于地上磕了三个响头,心中酸涩道:“步师爷,小蛮牛探望您老来了。”欲要陪着说上一番,但当着林氏终不敢言语。
而见其仍未忘了,自家男人乃酒中饮者,林氏感叹道:“你有心了,静安她爹活着时,最爱喝一口的,平日上香,俺们娘俩时常给忘了,”
说着,就拉过他坐下,又笑道:“如今静安去了学堂,倒让我在家里闷了起来。而玲儿那丫头只顾看孩子,也说不上几句话,这才想起找你,陪老婆子拉个家常。”
自谦便道:“等天气再暖一些,我拉着老夫人出门转转,也省得您在家中闷着。”
林氏摇了下头,叹道:“在牟乳城也没个故知旧交的,出门倒寻谁去。谁想到了我这般岁数,最后竟连个说知心话的人,都无一个了。”
自谦顿然心酸,看似林氏于今所过甚好,但也是同静安几次辗转,方回到牟乳城安定下来。可即使在外怎般富足,但鹰嘴崖才终是她们的家,倘若有乡难归,岂不像浮萍一般失了归宿。
又想起俞可有相告过,她强忍思乡之情,近在咫尺而不回,就是怕静安知晓一切,方才断了过往。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自己,不想无端降生鹰嘴崖,却成了一个祸端,遂而便目透凄楚、心生苍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