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愫(2 / 2)
“你现在还不如我。”二皇子本欲取笑,随即想到横死的三姐姐,又垮了脸。
两人平时再不和,可终究是一条人命没了。
只是他现在还有种不真实感,总觉得不是真的。
张颂温声问:“皇六女是否需要换一匹温顺一点的马?”
“不用,这匹就行。”阿芙摇一摇头,声音渐低,“我只是想到了那年在上苑学习骑马的时候。”
那个时候,一切都还好。
永安还是个性格清冷说话难听的姐姐,苏贵妃也还在世。
此言一出,二皇子和张颂齐齐沉默,均有些感伤。
还是阿芙说道:“走吧!”
一行人驱马前行,直奔陵邑。
骏马疾驰,阿芙坐在马背上,冷风扑面而来,吹得人长发飞舞,衣衫猎猎作响。
一路上,阿芙都在暗暗祈祷,希望不要是他,希望这是他设计的一环,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。
她不停地回想那晚他说的话。他说“过了今晚就好了。”
默默念着这句话,阿芙似乎又拥有了无尽的勇气和信心。
到达陵邑时,天还未黑尽。
尸首暂时停放在一个空旷的房间。
一走进去,便觉得寒意逼人。
他们一行人赶来时,尸体还不曾入殓。
永安公主仍穿着坠崖时的衣裳,破破烂烂的,脸上血肉模糊,已看不出真容。
二皇子到这里之前,神色还算镇定,如今只远远看上一眼,就“嗷”的一声哭了。
平日里再不讨喜的人,此刻变成变成一具尸体,也是令人心痛难过的。
张颂也红了眼眶,但还是默默给二皇子递上一方手帕。
阿芙一声不吭。
直觉告诉她,不对,这个人不是他。
尽管她还没有验证。
她只是觉得,看见尸首躺在那里,她心里并没有贵妃去世时那种空落落的感觉。
“怎么没人给她整理遗容?没人给她换衣裳?就让她这么躺着?”二皇子含泪指责,“你们保护不力,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?”
“二殿下。”陵邑的小吏连忙下跪,“并非我等不尽心,只是公主身份尊贵,她的丧仪如何办理,还要陛下拿主意,这才暂时将尸首停放于此。方才接到圣谕,已经去请郁人了。”
郁人是负责小殓的官吏,一般由郁人指挥着旁人为亡者更衣。
二皇子点一点头,但还是忍不住道:“行吧,不过让他早点来。现在这个样子,像话吗?”
父皇下令,丧仪一切从简,但也不是这般糟践人的。
“是是是,二殿下所言甚是。”小吏连声附和。
郁人到的很快,还带了四个胆大的侍女。
“小殓时,要先设帷幕,着衣址九套。”郁人看着永安公主的尸首,略微皱眉,“公主脸上血污应该擦拭掉。”
小吏低声提醒:“是血肉模糊,不是血污。”
“那也得整理。”郁人坚持,又吩咐侍女清洁。
一直安静的皇六女突然开口:“我来吧。”
停顿一下,她又道:“三姐姐爱洁,得让她走得干干净净的。”
二皇子拽住她的衣袖,小声问:“你不怕吗?”
他只瞧了一眼,都觉得头皮发麻,想扭头逃走。
“怕的。”阿芙扯一扯嘴角,“可她是三姐姐啊。”
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却勾得在场诸人俱都心里一酸。
二皇子刚停住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,他擡手抹了一把眼睛:“好,那你去吧。”
阿芙一步一步挪至尸首旁。
虽说她无数次自我安慰,这不可能是他。
可她心里仍免不了畏惧惶恐,万一真是他呢?
看身形,看头发,看肤色,都是一样的啊。
她心脏砰砰直跳,几乎要跳出胸腔。
近距离看尸首的脸,更觉可怖。
从高处坠下,尸体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。
阿芙颤着手,用巾帕一点点擦拭掉血污,却仍显不出死者的面容。
帷幕遮挡,其他人看不清这边动静。
阿芙试探着去擦拭尸首脖颈的血污,手却状似不经意地向下移了一些。
胸前微有起伏,触手绵软,大概是女子。
仍不太放心,她的手继续向下。
确实是女子无疑。
仿佛在海上漂浮许久,终于靠岸,阿芙荡在半空的心就这样放了下来。
面对尸首的恐惧后知后觉涌上心头。阿芙双腿发软,几乎要站立不住,只能闭上眼睛,继续擦拭,同时在心里默默地说:这位姐姐,对不住了,我只是帮你整理一下,并非有意要亵渎你的尸首……
一块帕子脏了,重新再换一块。
皇六女整理许久,仍不见好。郁人干脆示意侍女上前帮忙。
几人手脚麻利,除掉尸首衣衫,为其洗净身体,又一层一层地穿上衣裳。
面容实在无法修好,众人只能擦掉血污后,为其复上一层面纱。
等做好这一切,天已经全黑了。
烛光摇曳,白色的帷幔轻轻晃动,二皇子痛惜之余又隐隐心生恐惧。
瞥一眼一旁的姐姐,见她脸庞雪白,面无表情,他心中伤痛又多一层,开口建议:“去洗洗手,洗把脸吧。”
“好。”阿芙说话有气无力,刚行几步,就双腿一软,差点跌倒。
多亏二皇子眼疾手快扶住了她。
“我没力气了,借你靠一靠。”阿芙声音极轻。
二皇子也不介意,扶着她来到陵邑官员准备的屋舍中。
——天色已晚,一行人来不及赶回城中,今夜宿在此地。
有下人打来热水,阿芙一遍又一遍地洗手,几乎要将手搓下一层皮来。
这是她生平头一次碰触陌生的尸首。
哪怕是到了屋舍中,她仍感觉鼻腔还萦绕着那浓浓的血腥味。
晚膳是陵邑官员准备的几样素菜。
阿芙饿得厉害,可她只吃了几口,便放下筷子。
她吃不下,甚至还有些轻微的恶心。
坐在陌生的屋舍中,阿芙思绪连篇,一时庆幸,一时恐惧,一时又是浓浓的不安。
“笃笃笃”一阵敲门声响起。
阿芙一个激灵,高声问:“谁?”
“是我,还有张颂,睡不着,和你说会儿话。”
阿芙听出二皇子的声音,定一定神,应道:“好,你等一下。”
她也睡不着,她急需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。
还没洗漱,阿芙直接披了一件大氅开门出去。
冬日夜间少月,院子里挂了好几盏灯。
见她神色上并无太多悲痛,二皇子稍稍松一口气。
——方才张颂提醒他,皇六女与三公主感情深厚。如今三公主亡故,恐她一人独处沉溺于悲痛之中,最好出言宽慰一二。
二皇子觉得有理,正好又睡不着,这才前来敲门。
出门在外,一切从简。几人相识多年,就没讲究太多虚礼。二皇子命人腾出一个厅堂,又让人端来炭盆,三人围着对坐,一面喝茶,一面闲话。
不知不觉中,话题就拐到了永安公主身上。
“三姐姐惨遭横死,你也别太难过。”二皇子干巴巴道,“到了地下,有贵妃娘娘陪她呢。”
“嗯。”阿芙点一点头,心想,也不知他去了那里。他那般自信,又能安排这么一出,想来大概是有本事的。
“唉,其实走了也不是特别坏的一件事。”二皇子想了想,又说,“先时有贵妃娘娘护着,娘娘没了,三姐姐在宫里的地位也很尴尬的。你想守陵三年,三年,多苦啊。谁知道三年后,大家还记不记得她……啊,不对,这好像是贵妃娘娘的遗愿……唉,贵妃娘娘肯定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遭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,语速极快。
一旁的张颂低低地轻咳一声,示意二皇子慎言:不可非议长辈。
阿芙怕深说下去,会引人多想,就开口回忆起往昔:“你记不记得,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,穿的是他的衣裳?”
她声音很轻,在夜里听起来,带一点缥缈的意味。
听她这么一说,二皇子果然从记忆中扒出一段往事:“对对对,我记得。当时在玉棠宫,还是我看出来的。”
时光流转,物是人非。那都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情了。
二皇子想了想:“你放心,虽然贵妃娘娘和三姐姐都不在了。但我还在呢。凭咱们的交情,我肯定不会让你缺衣少穿被下人欺负。”
阿芙扯一扯嘴角:“那就多谢你了。”
姐弟两人说话,一直沉默的张颂瞧了皇六女好几眼。
灯光朦胧,少女雪肌无暇,眉目如画。
他自知失礼,不敢多看,但有时候目光会不受他控制。
作为二皇子的伴读,他对于皇六女并不陌生。他知道她生母早逝,知道她依附苏贵妃母女生活,知道她勤勉上进,甚至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。
但也仅限于知道而已。
然而这个冬天的夜里,几人在远离皇宫的陵邑不分尊卑、围着炭盆而坐。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女,他心内突然怜意大盛,还有一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。
张颂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,他深吸一口气,移开了视线。
永安公主停灵一段时间方可下葬,这期间,二皇子等人不能一直待在陵邑。
苏宝林放心不下儿子,派人催促数次。
一行人只得先行返回,准备等公主下葬时再来送葬。
然而,真到那一日时,皇六女未能陪同前往。
因为刚从陵邑回到皇宫,阿芙就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