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二章】定心真言(1 / 2)
【第二章】定心真言
而云三藏见行者手段,欢喜非常。乃严行装,宽怀策马而行。时已暮,而前路森森,竹篱环绕,正为田舍。行者便撇了行李,走上前,叫声“开门!开门!”
那里面有一小童,搀着老者,扶筇而出。喇嘛开户,见行者恶相,若雷公状。将爷孙唬得脚软身麻。叫道,“有鬼!有鬼!”
三藏忙近前扶之,道:“老施主莫怕,他乃贫僧之徒,非鬼怪也。我二人是唐朝来的,往西天礼佛求经。适过此间,日暮,特造檀府借宿一宵,明早不犯天光而行。万望便一二。”
老者道:“既是如此,寒舍自当款待。”乃引三藏入中行,途中复曰:“圣僧,汝还似唐人,他却……”悟空厉声大呼道,“你这老儿都没眼色!唐人是我师父,我是他徒弟!我亦非甚糖人蜜人,我齐天大圣也。你们这里人家,也有认得我的。似你幼时,不曾在我面前扒柴?不曾在我脸上挑菜?”老者闻言,细视行者长相,方乃悟悟,“你倒有些像他,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?”行者遂将点化、入师门诸事备说不表。老者却才下拜,请唐僧至,设斋饷师。
三藏谢过家主,虚主位独坐一侧,便念起经来。也不管周遭布菜时声响嘈杂,手中浮珠,念念有词。行者虽天性顽劣,终知礼义,不敢与师并坐。笑嘻嘻移椅,往另一侧坐下。农舍不丰,茶饭却备足,尽是些山中蔬果。
那家人才起身端汤,行者却跳到三藏身侧道,“师嫌此茶不合胃口,如何不动?”三藏忙睁眼,示意他不可妄言,又道,“徒弟,我出家人不贪口腹之欲,我也并非挑剔。只是禅门规矩,须得是念了‘供养偈’方可进食。”行者至此方知,默而识之。
晚斋罢,夜风急。三藏坐在灯前,将那油布包袱解开,取出一副虎皮来。猴儿细腻,途中已将皮毛上污血清理干净。然隐隐为血腥儿,仍令自幼持斋茹素的佛子攒起眉头。三藏展开虎皮,置于案上,遂起身往庐内点了素日礼佛的熏香。正是时,那家主烧汤持盆,唤二人沐浴,师徒便往更衣。
三藏沐浴罢,紧了衣袍,入得内室。灯光昏暗,柔勾轮廓投之轩窗前。他便趁着灯火明亮,向那人家借了针线来,坐在灯前将虎皮摊开,打个马面折子,依着那样式缝缝补补。行者来时,北风正急。本以为师父已歇息,他悄悄进来睡下便罢。推门而入时,寒风凛冽惊得灯影婆娑。三藏忙起身,以温热掌心将那油灯遮掩。
行者未敢高声,凑而前去,拾起手边小剪除去灯蕊,拨亮灯芯。案上置经数纸,墨迹未干。佛弟子端然自身,纵一日行,亦须晚课。行者见三藏那字,游云惊龙,力透纸背,不觉暗叹。一时又好奇:“此字实熟,我却从何见过?”不及细想,擡眼视之。
三藏生得是个金相玉质,行者两界山前俯拜窥视,便觉眉目柔慈。此刻昏黄灯映如画眉,十指纤纤,飞针走线,愈添数分。行者笑道,“想不到,师父还有这般手艺哩!”
说来也难免令人唏嘘不已,三藏养在法明身边十余年,又是个极为早慧的,平素衣食住行上不肯叨扰师父半分。若上山樵采,偶有破损,亦自能缝补。手艺不精,也不至于入不得眼。三藏停下手中的活计,接话道,“天气凉了,我见你衣衫单薄,这张虎皮,便与你挡挡风寒罢!”
三藏是个擅与人交际的,若说人情达练左右逢源,状若不爽。只是身上连日不好,多有灾病,待在山上终日也不见人。如今多了个徒弟陪在身边,除却知晓行者是个神通广大的,足够教他身有所依。亦怀真切于心,亦为师父慈心。况且今日,又闻得那老者幼时同行者几面之缘,行者便历历在心,也是个眼明心亮之人。三藏不由得想,若这余下的年月里有这么个人护持身侧,他大抵也能免除许多忧患。三藏素不藏情,眉目皆溢喜。
行者闻得三藏那话,显然一愣。见他凑在灯前眼睛也熏得通红,心里愈觉温暖。其实他金仙之身,何惮严寒酷暑?然五百年风霜亦未尝有人嘘寒问暖,何意乃至今日。
猴儿开怀,不知轻重,便跳桌倚侧,拽虎皮一侧瞧瞧看看,好不奇异。谁想银针藏在虎皮里被牵了一把,刺得三藏指尖一痛。三藏惊呼未落,行者也不由得担忧起来,攥着他手徐徐吹气。
纵是只相处这短短一日,行者亦知晓这和尚便似个瓷娃娃一般受不得惊吓。起初不禁腹诽,如来怎敢教此无缚鸡之力之人,跋涉万里,取经数卷。若逢难死于路,难不成不为不害于佛门?可那和尚痴痴傻傻,倒也真敢孤身前往。行者思及此,又忆昔年他远离故土,为求长生之术,不亦数经生死,十余年方至那灵台方寸山。于时无依,亦不过一腔孤勇。这般寻思,倒平白对三藏生出些敬意来。
长老与他相视一眼,但见那猴儿眼里似盛了星河滚烫。分明异族,却心性灵清。天地有灵,何化之所生?而今与他做了徒弟,大抵也算他颠簸半生的福报。三藏拨针笑道:“不妨事。”便示意行者松手,自家补好几针。
至夜深,三藏将缝制好的虎皮裙给行者披在身上,那猴儿欢喜得紧,跳跳舞舞得在房里嚷闹。又行至师前曰:“师父,老孙今日这等打扮,如昨日何?”三藏道,“好!好!好!这等样,才像个行者。”悟空谢之不尽,侍奉师父歇下。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。此时各各事毕,师徒与那老儿,亦各归寝。
次早,师徒用了斋饭,辞别了老者,方才起身。行者仍前导,二人不觉饥渴,宿晓行,转眼又值孟冬。
这一日,正往大路上行,忽路旁鸡哨一声,突出六人来,各执长枪短剑,利刃强弓,大咤而言:“那和尚!那里走!赶早留下马匹,放下行李,饶你性命过去!” 行者何等脾气,其容分言,前叉手当胸,礼之六人:“列位有甚故,阻我贫僧路?那人道:“我等是剪径的大王,行好心的山主。大名久播,你量不知,早早的留下东西,放你过去;若道半个不字,教你碎尸粉骨!”
行者道:“原来是六个毛贼!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,你倒来挡路。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,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,饶了你罢!”你道他此言何意?盖毛贼六人,一曰眼看喜,二曰耳听怒,三曰鼻嗅爱,四曰舌尝思,五曰意见欲,六曰身本忧。本行者情六欲化相,唯斩六根乃一心西去,故主人公云。
那贼闻言,喜的喜,怒的怒,爱的爱,思的思,欲的欲,忧的忧,抡枪舞剑,一拥前来,照行者劈头乱砍。乒乒乓乓,砍有七八十下。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,跌下马来,不能言语。悟空停立中间,只当不知,竟是个毫发无损。又上前将三藏扶起道,“师父放心,没些事儿,老孙自有手段。”
行者早被他等惹恼了性子,伸手去耳朵里拔出神珍铁来,迎风一幌,碗来粗细,拿在手中道:“不要走!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!”那六个贼人不知轻重,还欲争个高下,被行者拽步向前,一个个尽皆打死。
三藏惊魂未定,又见一地尸身,脸色都唬得苍白。对行者道:“悟空,他虽是剪径的强徒,就是拿到官司,也不该死罪;你纵有手段,只可退他去便了,怎么就都打死?”
悟空道:“师父,我若不打死他,他却要打死你哩。”三藏道:“你这等无故伤人的性命,如何做得和尚?我这出家人,宁死决不敢行凶。我就死,也只是一身,你却杀了他六人,如何理说?此事若告到官,就是你老子做官,也说不过去。”
行者闻言笑曰:“不瞒师父说,老孙五百年前,据花果山称王为怪时,不知打杀多少人。从不曾有人似你这般抱怨过我。”三藏听罢,愈是恼他。本是个软善的性子,此时更是战战兢兢泪珠滚滚。嘴上仍是不饶,“只因你如此暴横张狂,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。今既入了沙门,断不可再行凶伤人……”
话音未落,那行者忽露出狰狞面目来喝了一声。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,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,按不住心头火发道:“我一心除害,反倒落个抱怨。去不得西天正好不去,老孙告辞了!”
那三藏还不曾答应,他就使一个性子,将头上僧帽也撇下。身一纵,说一声“老孙去也!”三藏急擡头,早已不见,只闻得呼的一声,回东而去。那长老孤孤悲怨不已,拾地僧帽除尘,收以囊囊。又将行李寄于马上,一手柱锡杖,独手捉辔,凄凉西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