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十一章】勿复相思(1 / 2)
【第十一章】勿复相思
却说那行者被师父埋怨,只当是他行路累了耍性子。更不敢有何怠慢,将身一纵,跳上云端里,手搭凉篷,睁眼观看。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,更无庄堡人家,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。
行者观多时,但见雾散处,那正南坡上一座高山,向阳之处却有一片红点。行者遂按下云头对师父道:“师父,这里没甚人家化斋。我瞧那山上有片红,像是熟透的果子,我去摘几个给你充饥。”三藏听罢,难得展颜欢喜,却道:“出家人若有桃子吃,就为上分了,快去!”行者取了钵盂,纵起祥光,你看他觔斗幌幌,冷气飕飕,须臾间,奔南山摘桃不题。
却说常言有云:“山高必有怪,岭峻却生精。”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,孙大圣去时,惊动那怪。他在云端里,踏着阴风,看见长老坐在地下,却未敢下手拿人。那八戒沙僧虽没个大本事,到底是天神下界,威气尚不曾泄,故不敢拢身。那妖心道:“我这白虎岭从来不曾闯入甚么道士和尚的,皆云出家人六根清净,怎也入得我荒郊野冢?”原来这白虎岭从前不过荒冢一座,一尊白骨汲取七情六欲幻化成精,寄居此处。变化成财宝美人,专哄那六根不净的凡夫。
那妖观长老状貌身形,与妖界所传画影无二。昔黄风岭埋其祸根,今显于此,吁!那长老此刻却怀痴嗔,懵然不知。妖精不胜欢喜道:“造化!造化!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‘大乘’,他本是金蝉子化身,十世修行的原体。有人吃他一块肉,长寿长生。真个今日到了。”
好妖精,停下阴风,在那山凹里,摇身一变,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,说不尽那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,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,从西向东,径奔唐僧。自称是独女,父母招个养老女婿,此时正要去给丈夫送饭哩!那呆子见他相貌,又听罢这番情由,忍不住胡言乱语道:“女菩萨好生贤惠,老猪还俗前也曾娶个娘子,似这般天气,也带着丫鬟随从给我送饭哩!今日见女菩萨,倒勾起我几分乡情。”
长老听那呆子言语甚是恼怒,骂道:“你这夯货莫要胡缠!出家人说甚么前尘往事,平白惹了女菩萨笑话。”女子笑道:“世间谁无六欲七情,小长老虽方外人,亦是有情菩萨。有情方知人间疾苦,可见小长老慈悲。”那女子花言巧语,把个呆子哄得凡心大动,连连称是。
长老不由得往南边望,心道:“这呆子不省事,青天白日同个女子攀谈,恐惹人蜚语。悟空是个会走路的,今日怎还不见来?”那女子仍同八戒巧言,劝三藏用斋。一想到行者,三藏莫名多了几分底气。忙道:“善哉!善哉!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,就来,我不敢吃。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,你丈夫晓得,骂你,却不罪坐贫僧也?”
那女子见他不食,又满面春生道:“师父,我若云父母行善,亦不过斋僧。我丈夫那人,最爱修桥补路,爱老怜贫。若知晓小妇人这饭给师父吃了,我夫妻情分比寻常更是不同!”三藏由他如何说,也只是不吃。旁边却恼坏了八戒,那呆子努着嘴,口里埋怨道:“天下和尚也无数,不曾象师父这般罢软!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,只等那猴子来,做四分才吃!天生地养的人,你倒怜惜他饿不饿着,好生情多。”他不容分说,一嘴把个罐子拱倒,就要动口。那长老本心里有鬼,不言流沙河那事,便说莫家庄梦中种种,于出家人亦莫大之罪。俄而头眩,不能听其言。
正这般拉扯,那行者自南山顶上,摘了几个桃子,托着钵盂,一筋斗,点将回来,却见长老在一旁,泪盈盈的,踌躇不安。他睁火眼金睛观看,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,放下钵盂便要打。唬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:“悟空!你走将来打谁?”行者道:“师父,这女子是个妖精,你且放手,要我打退他好上路哩!”三藏道:“你这猴头,当时倒也有些眼力,今日如何乱道!这女菩萨有此善心,将这饭要斋我等,你怎么说他是个妖精?”八戒冷笑道:“师父,师兄瞧你攀扯这女施主,打翻了醋坛子胡搅哩!”行者被呆子调笑惯了,本不欲恼,可有六丁六甲在职,这女子又是个妖精。这等话被人听了多心,平白污了三藏名声。且看那师父,被呆子一激,愈是羞恼。只道:“你放他走罢!我们上路!”
行者哪知他心思,笑道:“师父,你那里认得!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,若想人肉吃,便是这等:或变金银,或变庄台,或变醉人,或变女色。有那等痴心的,爱上我,我就迷他到洞里,尽意随心,或蒸或煮受用;吃不了,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!师父,我若来迟,你定入他套子,遭他毒手!”那唐僧那里肯信,只说是个好人。
行者道:“师父,我知道你了,你见他那等容貌,必然动了凡心。若果有此意,叫八戒伐几棵树来,沙僧寻些草来,我做木匠,就在这里搭个窝铺,你与他圆房成事,我们大家散了,却不是件事业?何必又跋涉,取甚经去!”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,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,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。行者自是不知八戒前头诸多言语,那妖却听了个分明,心道:“我说那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怎么误入我白虎岭?原是他师徒间多龌龊,情深的情深,嫉妒的嫉妒,好生热闹。”
那女子心生一计,做出个梨花带雨的楚楚之姿,哭道:“我女儿家名节何其重?方才长老还劝我莫抛头露面,我只当是个慈悲的菩萨,将斋饭予你。怎么你徒弟却说出这等言语来,教我如何有颜面见丈夫去?不如死了干净。”那三藏正羞惭,行者亦恼怒,不及反应,妖孽便撞上行者铁棒。使个“解尸法”,抖擞精神,预先走了,把一个假尸首撇在棒下。
那长老战战兢兢,僧袍上也溅鲜血。映衣摆间宛若红梅裂朵,长老跌坐,半晌不得言语,只望着那女子的尸首流泪。那妖精脱命升空,在那云端里,咬牙切齿,暗恨行者道:“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,今日果然话不虚传。纵然如此,唐三藏肉眼凡胎,已露诸多破绽。待我使个计策弄走将这猴头,这和尚可不就是我的?”又笑道:“唐三藏啊唐三藏,你若有所牵挂,便莫想过我白虎岭。”
那妖孽虽不知晓三藏来历身世,却也窥得几分端倪。方才他去送饭,三藏口口声声:“圣经云:‘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’你既有父母在堂,又与你招了女婿,有愿心,教你男子还,便也罢,怎么自家在山行走?又没个侍儿随从。这个是不遵妇道了。”
那妖笑道:“世人皆是皮软,开口便卖个破绽。管他是注重女儿家名节,或是怜烈女恨□□,凭我手段,皆判他个六根不净,要做我口中之食。”好妖精,按落阴云,在那前山坡下,摇身一变,变作个老妇人,年满八旬,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,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。八戒见了,大惊道:“师父!不好了!那妈妈儿来寻人了!”那长老正伤神,擡头果然见一老妇人蹒跚而来。一时心里钝痛,便手中撚诀,口里念咒,行者就叫:“头疼!头疼!莫念!莫念!有话便说。”
唐僧道:“我同你还有甚话说!我常教导你,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,念念不离善心,扫地恐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。你今害他一家天人永隔,我若不处置,实在有愧于心。你回去罢!”行者道:“师父这话哪里来?你肉眼凡胎不辨善恶,却也知人伦。那女子十八岁,这老妇有八十岁,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?断乎是个假的。”因被那妖孽戏弄,也在气头上,又道:“纵然是个真的,凭他拉老孙见官也罢,断然不敢连累师父。”
“你……”三藏脸色苍白,嘴唇发颤。二人正争执,那老妇人已走近了。行者认得他是妖精,更不理论,举棒照头便打。那怪见棍子起时,依然抖擞,又出化了元神,脱真儿去了,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。唐僧一见,惊下马来,睡在路旁,更无二话,只是把《紧箍儿咒》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。末了道:“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,有意作恶之人,取甚么经?你去罢!”
八戒在一旁道:“师父果然慈悲,如此便是处置?杀人偿命都是轻的,您这轻飘飘几句咒哪里抵得过人命关天?”行者挣起,扯住道:“猪八戒!”八戒见那三藏闭口不念,转身去了,笑道:“师兄今时今日,可还能记得小弟昔日谏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