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十二章】情随事迁(2 / 2)
话表三藏离茶棚,复西行。八戒沙僧见师父面色不虞,默然行路。久之,八戒道:“今日大热,师若困乏,先与徒众招呼,我二人寻憩与汝乘凉。”长老道:“天晴路阔,却好西行。若逢山路崎岖,又多所误,还是走罢!”八戒领命,再无后话。一旁沙僧却接着道:“二哥走两步便要歇哩!当日大哥在时,颇多殷勤,哪怕打雷下雨也逢山开路。”八戒道:“你这沙和尚,惯是念那猴头之利,老猪这些时日化斋开路,那里不周到?”沙僧笑道:“二哥自是处处周到,抱怨也没少。”
八戒以钉耙抛开山径荆棘,仍为三藏牵马:“怨几句何如?老猪不曾任劳任怨么?说几句你倒听不得,那弼马温千好万好,而今也别处快活了,哪管你我死活。”三藏被他二人叨扰的心烦意乱,愈是焦灼。勒着缰绳快行几步,将他二人撇在身后。八戒沙僧见师父走远了,这才停下争执。
三藏兜住马,望见片被林木遮挡出的四方的天。他似囚禁于此,惊惧忧虑都剖开来,无遮无蔽。迄今,三藏才了然,他心里从来有惧行者。一个凡胎栖其庇佑下,唯紧箍可束其行止。昔取行者真阳,罔顾戒律茍且求生,便好似一根刺扎在心头。略一触碰便令他如芒在背,似火烧身。莫家庄一场好梦,花好月圆,如鼓琴瑟。更如一镜,照明其意,无所遁形。他看惯人情冷暖里冷之一字,以其素柔善之外表为茧,自裹其层。石猴灵明,挑破丝扣,揭去宛转,一人窥见。可三藏被侵取一分,便即反击之。不可留一丝余地,他怕自家泥足深陷,万劫不复。乃不由得将八戒的话入耳,他而今何等逍遥快活,岂胜不得作此苦行僧?
“悟空……你在何处?”三藏轻轻拍了拍马背,那龙马通灵,知他此刻悲喜。步子略快些,不至于跟丢了八戒沙僧,亦不让他二人探清三藏此刻情绪。
又一月,霜降时。猴王于水帘洞高卧,忽感六神无主,呼声“师父”,遂跳将起。身侧凑上来几只小猴儿,跳到他肩背上挠挠摸摸,倒好似在安抚他一般。大圣稍坐回神,轻笑道:“你等不去练功,守在此处,却是躲懒么?”猴儿道:“大王,此已正午,我等操练毕,才回水帘洞来!”大圣望水帘外,光影明灭,叹道:“果然山中岁月易过,竟是已三个月了。”
他正踌躇独立,忽闻洞外呼声“大圣!”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,又道:“都说饱暖思□□,大圣这是日子过得太舒坦,做了什么春梦了么?”大圣叹息一声,还坐卧,骂道:“怪不得我只觉这花果山一阵阴风,端得是瘆人。祁昀昀,你真是个阴魂不散的。”祁汜现形,负手而前,正斟酒细酌,听他这般调笑,竟是一口酒也喷出来。却道:“大圣,我与你言多回,吾名祁汜。今亦有家眷,昔日混号,你且少唤两声。”
大圣笑道:“这可真是活久悉见,阿昀却也要起脸来了。不是当日变个凤鸣楼里的小丫头,化名昀昀,整日粘在嫂夫人身侧的时候了?”噫!你道如何?原来这祁汜便是当年那与大圣不打不相识,结下金兰之谊的千年狐仙。即日自花果山辞大圣,遂西收白狐岭诸妖邪,而常居仙山不出。卿渊从后来,闻二人言,笑道:“大圣莫挤兑他了,他今矫情者甚,听不得人说他的。”猴王见了卿渊,倒难得客气,笑道:“嫂夫人素少见,趁老孙刚好修治园屋,便同阿昀多住几日,老孙却好招待。”卿渊道:“自然,阿汜亦云,五百年不往来。此番要同大圣好好聚聚。”大圣请坐奉茶,打量着卿渊,饶有兴趣的凝视他眉目,却同祁汜道:“祁兄,嫂子近来可是逢了仙道?周身尽是祥瑞,似有仙佛护身哩!”
卿渊闻之,颜色微不自若,祁汜却如常笑道:“大圣慧眼,你嫂嫂乃凡胎得了妖丹,此积年修炼而难长进,且多鬼魅缠身。前些日子,我二人过白虎岭,遇到个高僧。与我二人讲了次经,又赠串佛珠于阿渊,近日果有所好转。”大圣聪明过人,平生最不好屈角,沉吟片时,道:“你见过我师父?”祁汜并不隐瞒,如实道:“他西去取经,过碗子山波月洞,有个厉害的妖怪。我与阿渊欲护送一程,不成想,我人未尝至黑松林,却被值日星官拦下,道取僧命里诸劫要历,不可助也。”
原来那日,他二人饮过酒,饭也用罢。一路赏玩山水,却也逍遥行路。又经一月,祁汜估摸着三藏大抵要至黑松林那处,便起云头,与卿渊慌忙赶上。值日星官却在他二人入林前现身,叮嘱道:“取经人命里该有此劫,一饮一啄皆是前定。旁人不可随意插手,乱人命数,必有灾殃。”行者既听罢此言,面无波澜,袍内手掌则暗握之。嘴上仍道:“取经之万千因果,皆其命也,谁能逆?”纵如此言,心里却暗想:“八戒沙僧必能救得,不然当来寻我。可老孙为何感知不到他在何处?”原来长老自打贬逐行者,遂将其木猴收囊中,并不戴在身,故行者不知其险。祁汜故作充耳不闻,与卿渊在一旁默默啜茶。行者本是个急性子,见他久不语,便知这老狐貍有意看他笑话。干脆直言道:“你亦逍遥自在惯了,终不至今日忽欲造访老孙。却有何事,但说无妨。”
祁汜知行者直来性,不好迂曲,乃坦言道:“你为何不保唐僧取经?得成功果,赎尽前尘,焉有不美?”行者道:“汝焉知老孙不欲成功果?”须臾,欲言复止。遂移题道:“你如何认得我师父?”祁汜不言,卿渊却自怀出取出画影,上面正是三藏样貌。卿渊道:“昔黄风大王捉了圣僧,却传出言语,道:‘东土有沙门,金蝉即世,十世修行。食之一肉则不老,得其真阳则为太乙仙,此事妖界尽知。”大圣听罢大怒,手中盏一掷,便扑个粉碎,骂道:“无耻之徒!那和尚多灾多难,本就命途多舛。纵其肉眼凡胎,难不成就活该做他们口中之食?”
卿渊见其发怒,忽而面色苍白,眼里也泪光盈盈,祁汜一把搀住,问道:“夫人如何?”行者收敛怒容,回头探看,却见阿渊唇无血色。遂道:“嫂夫人身体不适?”卿渊顿了须臾,方道:“沿途奔波,但借大圣洞府……歇息片刻。”
毕竟不知卿渊以何痛彻心扉,亦不识三藏安危如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