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十四章】情迷宝象(2 / 2)
玉帝闻言,收了金牌,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,带俸差操,有功复职,无功重加其罪。行者见玉帝如此发放,心中欢喜,朝上唱个大喏,又向众神道:“列位,起动了。”天师笑道:“那个猴子还是这等村俗,替他收了怪神,也倒不谢天恩,却就喏喏而退。”玉帝道:“只得他无事,落得天上清平是幸。”
那大圣心挂师父,按落祥光,径转宝象国。此去,下界又经数日。及至,众官已至朝房,举铁笼,解假虎。行者下云头,喊一声:“师弟!”二人忙迎上,道:“师兄,速救师父一救。”行者缓缓推开二人,往那假虎身前走去。长老躺在那处,双眸有泪。别人看他是虎,独行者看他是人。猴王自口里取出舍利子玲珑丹来,吹口仙气,扑到三藏面上。退了妖术,解了虎气。长老现了原身,定性睁睛。忽闻行者道:“八戒,悟净。好生看好师父,老孙去也!”三藏趋前数步,唤声:“悟空!”
行者未尝想三藏会留他,竟愣在原地。久之乃回身,见长老容颜苍白,唇无血色。一时万般不忍,便回三藏身旁,欲唤声“师父”,却忆其早以一纸贬书断了师徒之名。
“悟空……”长老朝他伸出手来,泪光盈盈。那模样倒似怕被他抛下一般,行者只瞧了一眼,便半分脾气也无。忙上前去,挽起长老衣袖,却见他臂膀上尽是赤肿勒痕。“悟空,为师……为师错怪你了。”那长老摇身欲坠,行者即跪,搀他道:“师父,徒儿来迟,让您受苦了。”三藏扶起行者,犹欲言语,一觉昏暗。须臾,身遂沉坠。行者抱起他来,忙道:“师父莫睡,千万用些吃食!否则一觉醒来,定要病倒了。”
那长老哪里还听得这些,一沾上他温暖怀抱,便已沉沉睡去。行者无奈,打横将人抱起,向国王借个卧房,便携师父前往休养。
三藏这一睡便是三日,期间行者才闻得沙僧言语,道八戒自行者走后,甚少能化来甚可口斋饭。这几个月来三藏胃口皆是不佳,积久成疾。行者倒是少见的不曾发怒,但云师须静养。当此之时,无事莫扰。
呆子理亏,心虚道:“原是我等照顾不周,哥哥打骂随意。这般不言不语,老猪才觉得你这猴头有甚坏心思哩!”行者道:“呆子,你既知照顾不周,便寻御厨去给师父做些可口的吃食。若他待会儿醒了,寻常食物未必吃的下去。”
沙僧道:“大哥怎知师父今日能醒?”行者道:“你二人不知道,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,原叫做金蝉长老,只因他不曾听佛讲法,打了一个盹,往下一失,左脚下躧了一粒米下界来,该有这三日病。”二人遂明了,却又听行者道:“八戒,你去寻个磨盘,将米磨碎了,熬碗米糊。悟净寻些鲜嫩苦菜,连根茎一起拌了,待师父醒了便送来。”呆子道:“师兄这话小气,你我今在宫中,甚么珍羞美味吃不得。你救了他家公主,则召御膳之室,多为师父做些可口的。如何还同荒郊野岭一般清淡?”
行者笑道:“你此刻倒有孝心,却不知师父病了一场,只须些清粥小菜慢慢调理。若得多,但恐积食,更为不好。”二人遂往厨房去,依行者之言一一办来。至酉时,长老果然醒来,半梦但言渴,行者遽酌温水,一手揽起三藏,喂以数口。三藏正当烦渴之时,便擡起头来,只是一吸,真个“渴时一滴如甘露,药到真方病即除”。适是时,八戒与沙僧端了米糊小菜,一青一白,清爽可口。三藏将米糊饮尽,菜也吃了大半。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,眉目舒开,方才安心。
待吃罢了,行者替三藏穿好衣裳,披上件斗篷。却道:“师父睡了几日,此刻既有精神,老孙陪你走走罢!”长老道:“在屋里着实烦闷,这时节又正有雪景。你既此等说,便去走走罢!”二人遂出,过古道长亭,见雪坠寒枝。长老擡头看去,老树亦披银,枯藤亦洁白。惟冬夏常青的松柏,仍旧苍劲。
那长老见雪景怡人,不由叹道:“真可谓:六霙随朔至,积素洒天光。一路行来,多的是坎途泥沼,倒甚少似这般雪中观景。”
行者见他欢喜,亦乐得开怀,笑道:“师父有此雅兴,老孙亦有两句相和。”长老道:“素闻贤徒昔日访得名师,文武皆习,今日却可一见。”行者微微一笑:“师父如此谬赞,老孙便献丑了。”沉吟片刻,曰:“我道是:玉树依云迥,朱扉向水凉。”长老细斟细酌,笑道:“梅开先点额,柳映乍舒芒。”行者道:“更喜霏金屑,琼林集众芳。”
长老遥望林苑中一片红梅映雪,细细品味,愈觉回味悠长。于是道:“好一个‘更喜霏金屑,琼林集众芳。’”行者搀他往小路上去,却道:“你我师徒又何尝不是如此?纵渺小如金屑,亦能润物无声。千难万险,不过这数度春秋。”长老闻其言外意,暗叹行者勘察人心洞若观火。此数日,他在昏迷之中,与其言病痛缠身,不如言心有迷障。黄袍怪教他百口莫辩,让他一软弱凡人毫无还手之力。长老至此方悟,此路远胜于他曾预想那般磨难重重。
三藏暗想:“我本欲借白虎岭之事,割舍前缘。奈何阴阳差错,复与同处。我一出家人,前有破戒,后有迷障。想是如菩萨所言,该有此情劫,避无可避。”
“师父?”行者见他一味走神,眸光迷离深不可测。唤他回神,又道:“师父,莫作他想。万物有灵,贪个长生不老。而师父何辜?诸多磨难不过试探师父禅心可诚。有老孙护持,定保你无事。”三藏方展颜,谓行者曰:“是为师思虑过重,杞人忧天了。”复又想:“当日他为救我性命,方与我行下那般事。纵有花果山许多真心言语,吾终不知他如何看我。我此心……是他,还是那梦中之人呢?”
沉默半晌,又道:“我却还有两句拙词,不知悟空肯接否?”行者恭恭敬敬,合掌道:“还请师父不吝赐教。”你看那长老徐徐移步,忆起数月来肝肠寸断,几番颠簸,纵眼前金銮宝殿,无比豪奢。亦忍不住叹道:“积雨暗荒村,寒声何处喧。”行者紧随其后,却听他全不似方才赏景之情,反添愁绪。思索斯须,乃曰:“不因风力紧,已觉地炉温。”三藏默然,见眼前松柏长青,梅影横斜。此情此景,却到底比不上月迷津渡几番温存。不由得凄清满腹,接道:“梅影横窗月,松枝覆瓦盆。”
行者听他字字句句皆孤独飘零之意,还望之,不欲迂回,唯一言以破愁心。喟然而叹:“山居多冷落,惟有……此君存。”长老听罢,不禁暗暗垂泪,苦笑道:“悟空说得差了,都道傲来国花果山,名山胜景,福地洞天。哪有甚么风雪飘零之苦?”行者道:“纵有温山软水,四时如春,也不过落得故园飘零,身如飞絮。师父许还能见粉妆玉砌之景,可叹所谓仙山福地,便连人间至味也难窥得一二了。”
长老久不肯回身,行者愈不敢揣摩他今日言语里有几分真情。却只怕是自己会错了意,唐突了他。三藏默然许久,却道:“悟空,为师有些困乏,且回去安置罢!”行者上前搀扶他,只道:“便依师父。”
毕竟不知三藏心中作何想,亦不知他二人今夜可否坦言前尘。且听下回分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