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十章】月坠花折(2 / 2)
行者拗不过,遂解其缚,守于门前。夔犎君蹶然而仆,不能一言。夷则喟然而前,捧其面,拭去尘埃。却见他一口鲜血喷出,连舌头也吐出半截儿,原是方才被夷则咬断的。夷则扶他起身,满是遗憾道:“汝言不谬,我竟不能杀之。螫尾红连你修为亦能废去,却是奈何不得这孩儿。”夷则说罢,将夔犎君一只手放在自己腹部:“你摸摸,他会动了。”
夷则顾视行者,复将夔犎君扶起,在其耳边曰:“你趁孙悟空未防备,杀了他,我们一家三口,便能逃命了。我既有毒药,自有解毒之法。”那妖王身中剧毒,玄功已废。此刻神识不清,只知眼前是个心爱之人。伸手摸了摸,他肚里那一团果然缩手缩脚,在娘亲肚里乱动哩!
他对着夷则向来耳软,又兼心志昏愦,哪里顾得上此刻已不是行者对手。遂于石室中,取一刀兵,欲害行者。夷则释其手,兀自走出石室。对行者道:“大圣还是去陪着唐长老罢!”行者不解,见那人凝视他双目,眼里满是决绝。“好生陪着他,莫要让他伤心。他连梦里,都在盼着你来……”
言未毕,妖王自后扑而上,刀尖正当行者心口。行者举足欲踹,夷则忽回头,以身向刃。刀口刺向腹部,刺啦一声,便划下去。夔犎君瞠目结舌,行者亦是惊慌失措。血溅三尺,将那一身僧衣也染成艳红。夷则前行数步,刀刃益深。那腹中妖儿顷刻没了生气,血流如注,染之满手。
夷则忽而仰天大笑,复又满目凄然道:“夫君好狠的心肠,怎得将我们的孩儿杀了……我怀上他,何等不易啊?”何等不易?这三月来,夷则几乎不眠不休盼着这一日,此刻皆已成真。
正此时,行者将那夔犎君踹倒在地,夷则身亦沉坠。三藏闻其声,往视之,则见夔犎君长啸数声,乃七窍流血之状也。原来他受了几番刺激,更致毒发,竟将修为废尽了。
三藏嗅得那一股血腥气,胃里翻江倒海,回身扶着石壁,却也吐不出甚么。搜肠刮肚一番,似要将心呕出来才罢!行者将师父揽在怀中,轻抚他背。正自安抚,却见金兜洞里霞光千丈,似要将这血色涤净。行者擡头看去,是那老君念个咒语,将扇子搧了两下,怪物便力软筋麻,现了本相。老君将“金钢琢”吹口仙气,穿了那怪的鼻子,解下勒袍带,系于琢上,牵在手中。却谓夷则曰:“童儿,还不回家?”
夷则强打精神,却心如槁木死灰。冷冷道:“我乃将门之后,温夷则是也,非甚仙童,您可是认错了人?”行者立定,但见那顾云子的魂魄迟迟不肯离体。亦谓老君曰:“此事既因老孙而起,也当我来了断。顾云子失察之愆,为老孙所累,才轮回五百载。今日还请老君卖个人情,放他去罢!”老君若惋叹一声,乃曰:“你佛家说因果,老道今日却也同你讲果。天道承负,因果报应,是谓因果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。亦是因果。而今诸果既应,万事当归。”
行者将心头不虞强压下去,笑道:“是么?那温素节巾帼之雄,一家三代女国名将,护佑一方黎民。如老君所言,他可是积善之家?那周家夫妻知恩图报,将恩人之子视如己出,一生都不曾孕育自己的孩儿,他可是积善之家?怎么他们的儿子,就因是道门一脉真灵,借口历劫之故,便要被人当成笼中鸟阶下囚,千般践踏万般折辱。老君却告诉老孙,何谓因果?”
行者本不欲纠缠这轮回之事,前有满堂娇孕育金蝉真灵,却历经磋磨不得善终。后有奎木狼口口声声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”。天庭亦复不顾悠悠之口,留之任职。此间秽碎,取经本无染著,况三藏自长安别经年,亦渐空废旧事。三藏不作计较,行者也装聋作哑便罢。然除却因果之说,便无个公道可言么?
老君无意与他言语相斗,却忍不住笑猴儿天真。这多少因缘果报,到了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天恩。人臣伴君如伴虎,亦无过此理,何况天界玉皇?卷帘伴君万年,不也敌不过琉璃一尊。
老君便问:“孙悟空,你怎么不说,当朝学士陈光蕊,为官清惠,爱民如子,可是积善之家?怎么他的儿子,就因是佛门一脉真灵,借口历劫之故,便要被人当成口中食盘中餐,性命生死皆系于一念之间。到底何谓因果?实则若老道来说,世间诸事,本无佛道之分。火常在,薪尽,则续于他木。一薪成烬,则为他薪所营。故新薪之上,亦有旧柴之分。因果之事,不过薪火相传尔。”那大圣无以反驳,正当思量,复听他道:“你既替顾云子要个恩典,老道亦可作顺水人情。但自此之后,顾云子无复仙缘。”
行者欲言,夷则却起,再拜稽首曰:“多谢老君恩典。”皆云世人贪长生,爱功果,这人却决绝至此,不留半分余地也。行者回身,目视那青牛,眼底金光一纵。老君语气间已有怒意:“你这又何说?”行者笑曰:“天既不报,老孙来报,如此而已。”老君叹句痴枉,辞了四众,牵着那青牛,驾彩云,径归兜率院;缚妖怪,高升离恨天。
你道行者何为?且言那地狱原有十九重,末有一重无间地狱。寂寂寥寥,烦烦恼恼,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,死后通来受罪名。无间地狱无有刑罚,遍历不过生前最恐惧之事,乃诸天最恐怖的囚笼。丹道行换身法,亦有此术。行者对那妖王施以此法,他既自认深情,便日日看着自己误杀夷则的情形,反复不休。如此不过百日,已是个状若疯癫,此谓后话。
三藏谓夷则曰:“公子何必搭上自身?那青牛精归了离恨天,纵无修为,老君未必不会施法救他。你……”夷则未尝答之,但云:“我与姊姊生于七月初九,故呼为夷则朔九。我姊姊是西梁女国最美的姑娘,先王绝色,也不及他半分风华。他每谓我母曰:‘西梁之女,俱无兄弟,必是阿母偏疼我,才将夷则生下与我作伴’……”
那夷则絮絮,皆身前事。三藏明了,大抵是回光之兆。他本天之骄子,占尽世间风流,受尽家人宠爱。他该是那车迟城中,披红跨马的状元郎。二十五载尘劫,终与此无道人间,两不相欠。三藏见他目光已涣散,急切道:“夷则,且睡罢。待你醒过来,万事皆可圆满。贫僧此去,若幸见素节将军,当替你尽份心意。”夷则嘴角含笑,却云:“柜里有盏宫灯,乃妖王自兜率宫携来。此山中尽蜃气,燃之可无畏。”三藏道:“贫僧谨记。”夷则双目紧闭,已是疲累至极。终究毒入骨髓,药石难医。“圣僧不知我有多慕你,能终其一生,上报皇恩,下济黎民。昔年,这一切于我,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……”
夷则气虚颤抖,声音轻缓:“许多年,都不曾有人……唤过我的名字。多谢…多谢……”
行者抱着夷则尸身出了山洞,置高崖上。口念:“嗡达咧都达咧”,叫声“着!”但见那肉身如点点星芒,渐渐消散。溶于江水,冰解江开;溶于清风,风吹云动。三藏立断崖旁,雨雾拂眉,双手合十。默默道:“夷则,无人能困你,你亦不必再害怕了……”
毕竟不知他四众此后有何经历,又能否寻得素节将军?且听下回分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