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十一章】搴舟中流(1 / 2)
【第三十一章】搴舟中流
话表那温夷则以自身性命为祭,废除夔犎君道行修为。其肉身化作风云雨露,溶于天地山河,自此永得解脱。行者如他临终之言,自洞府得宫灯一盏。那灯原亦自九重天来,燃以三昧真火,遂破除金兜山千年蜃气。
时有夜半,三藏挑灯,闲步金兜洞中。洞门因天兵破开,府中陈设亦破碎支离,依稀可见夔犎君为夷则腹中孩儿所设换命道场也。入园行,则灯火阑珊,虽满目荒凉,不难见昨日奢华。三藏心道:“我欲西行,寻那素节将军。若他安好,亦了夷则一桩心愿也。叹夷则他去得干净,甚么也不曾留得。我若贸然至门,反惹他母伤怀,此下难矣。”
三藏正踌躇,忽觉肩上一沉。四下灯烛洞明,礼花绽落。长老回顾,见一小小猴儿方卧灯上瞧他。不由转忧为喜,破颜一笑:“这个顽皮,唬杀我也!”原来行者见师独伤其心,竟暗相随。虽不知三藏累日亏得夷则照拂,方不至苦。但见那长老面色红润,又待夷则颇关照之,他亦早猜得一二。纵未尝开口劝说长老节哀,而终伺隙以悦其心。
行者接了宫灯挂于门首,复携师坐石几前。乃曰:“老孙知晓师父心中不快,却不知如何劝解。”长老道:“迷津终得自解,悟空亦不必相劝。为师但思之,夷则腹中妖儿不过三月。若我师徒早些到此,他想来不至于心如死灰。”
行者道:“不怕师父怪罪,老孙却有一疑。他拼着性命与那夔犎君死斗,且随身带着剧毒。七年来多少机会可下手,偏等到今日,以至自陷于绝境,老孙实在不解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亦生疑,可这何尝不是为师疑虑?我只觉得他那般凄苦的身世,不宜妄度,又忍不住穷究。”行者见师不嫌冒犯,肯与坦言,这才道:“如温公子言,螫尾红乃西梁宫廷之剧毒。螫为蜂蝎毒虿,性至阴,本非甚祥瑞。素节将军爱子如命,抗旨留之,岂不见他物传下,唯毒一瓶,以身自随。”
三藏聪慧人也,言至于此,他便知分晓,故而沉默不言。可行者何其性,焉得藏之?遂曰:“师父,素节将军纵蒙荣宠,何由能得宫禁之毒?必是女王逐男婴尽杀,故赐螫尾红也。其药服之,肠穿腹烂,受尽苦楚即化脓血。将军若有心腹,得送夷则出城。来人查验时,不过一摊脓血,要造假却不难。”
三藏心惊肉跳,念夷则死状,更为不平。却道:“如你所言,毒性狠烈至此,又无从验证尸身,何以女王赐之,未尝亲见夷则服也。反赠毒药与素节,令自为之。莫非不防李代桃僵之计?”行者望向天际,雪月交映。纯白二色,何其洁也?孰知纯白二色下,日复一日有冤魂野鬼,七年间葬于此者多少,想不可胜数。行者道:“老孙亦不知……但恐人心之险恶,更甚于妖孽。”
行者言罢,复记梦里种种。世间天伦乐,原是难得之至。梦终须觉,溺亦无果。行者犹豫半晌,问曰:“莫家庄诸事,师父皆知,是么?”却是在这般关头,话锋一转。三藏一闪而过的慌乱顷刻无痕,但看向那宫灯里跳动的烛苗,默然不语。三昧真火非凡力可灭,然此刻承载它的却也不过凡烛一根,如何长久?
久之,三藏叹曰:“悟空何时得知?”行者道:“初离通天河那夜,老孙已知晓。但师不肯明言,老孙亦不曾寻根。又恐当断不断,害人害己,惹师父烦恼。夷则经历,令师伤怀。除却师父慈悲心肠,必然也有双亲之故。老孙想,不破不立,师父心贯白日,不如赤诚相见,免得再生猜疑。”
三藏闻他言语轻巧,却觉心酸。论甚么“当断不断,害人害己”。昔年他惮死求生,以至今日,致一僧不僧,俗不俗。一意求跳脱,此命兜转,仍应在身上。百般心结,只因抱愧。却教行者轻描淡写,倒显他无趣。三藏素怀坦荡,行者亦磊落之人,最不喜屈曲。便问曰:“悟空是恐害人害己,还是怕为师因旧事纠缠不已?”
行者听罢,错愕不解,乃曰:“师父何出此言?”三藏这看似随口一问,实则几日来郁结于心,颇甚煎熬。见行者神色茫然,更觉惭愧。心道:“悟空,你如何不知?你愈不介意,为师愈觉害人不浅。汝分明不须牵入此事,今独被我累入来。你若质问,或怨我薄情寡义,我反觉几分宽慰。你不怨不恨,更见为师面目可憎也。”
三藏本就防意如城,奈何刿目??心,也勘不破累世尘劫。偏是他负金蝉命魄,又有心猿前世牵绊,此情更不可舍。他又如何知晓,行者自有思量。那厢见三藏伤神,亦心如刀绞。暗自窃叹:“师父,老孙岂能无私?我早以师父为至亲至爱。这一遭情劫,起初是周全之策,后来是行止由心。我却觉,若自家全不计较,师父来日就修得个五蕴皆空,也能念老孙一点情义。何尝料到,反教你误解了老孙的心思。”
行者见他不语,遂曰:“师父多虑矣,老孙天生地养,没个亲眷。不敢自称君子,却也自认从来心口如一,最不畏人言。师父于我是至亲之人,我万般周全,但恐师以我故,为人诟病。好歹……”行者只怕逾矩,忽止而不敢言。他恨不能此刻便将这人抱置怀中,同他道:好歹夫妻一场,拜天地高堂,证三媒六礼。即便一枕黄粱,老孙已视你为妻。既为夫君,当护汝安之。
言未出口,却见三藏双眼滴泪,好似情凄意切,心念成灰。行者却于这般情形下,不合时宜地忆起祁汜旧诫:“我昔只觉,以我千载道行,能护卿渊一世安好。而久乃觉之,他一男子,未必肯以我事事为主。纵是女儿家,也非是要赖谁生存,遇个性子软弱的,日久藏怨。遇个烈性的,必生嗔恨。恐是天长日久,欢情消磨,两厢无休,便只剩怨怼了。”
行者记起这番言语,更如醍醐灌顶,憬然有悟。恼恨不已道:“原是我不听善言,自认周到。如今真教师父起了他念,我当如何劝解?”忙扶而三藏双肩,细语哄慰曰:“好歹我二人师徒同心,共证西方。老孙不怨不恨,是想师父念我的好处。若言私心二字,谁能免俗?老孙亦盼着,在师父心中是个正人君子,乃不至于所托非人也。”长老闻之,泣声渐止。乃问曰:“当真?”行者道:“所言非虚,天地可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