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十一章】搴舟中流（2 / 2）
三藏颔首，应喜其言，却是个闷闷不乐。夫如是问，输赢二字，全在行者手中。行者若是小人之心，有意报复，便佯装不以为意，咬定了不与相较。惟留他夙夜愧煎，终失本分，困于心门。可行者自非寡性，至今处处自度，求个两下心安。言辞恳切，他怎能不动容？三藏忽然明了，情劫者，若轻易便能割舍，如何是劫？
三藏苦笑曰：“昔在梦中，你亦小心翼翼如此。其实何必这般？还是我无论是何身份，皆令汝不安罢！”行者正色道：“你是陈祎，我便是那白衣秀士。你是唐三藏，我便是孙行者。老孙待师如何，尽因师是何人。我若求安，焉得不安？可我所求，则从来是心之所向。‘安’之一字，非我所愿。”
噫！那三藏之所以有此一问，全因在金兜洞中，夔犎君一句“残花败柳”教他入了心。三藏不知有娠，自谓失身之故天庭尽知之。那青牛精是老君座下灵物，三藏益觉自家行下茍且之事，令佛门为人耻笑。而前因后果，他又何以明示？来日劫满功成，无人提及便罢。若真有其人，取验正身，他何以堪此羞辱？左不过如娘亲般，以死明志耳。
转念却又懊恼，母亲所谓失节，乃是贼人迫害。自己若以娘亲自比，岂非将悟空同那刘贼相提并论。由来是你情我愿，岂有强辱的勾当？真真糟蹋了悟空一片赤诚肝胆。顿时又急又气，又愧又惭。他这般，郁怀难脱，积久成疾，便成灾祸。
纵有万种柔肠，百转千回，溢于唇齿，便漫上苦涩。终而道：“原是为师多心，悟空莫要介怀。我于梦中，与娘亲作了一场母子，救他脱离苦海。父亲亦得偿所愿，了却遗恨。尘世于我，当真无累也。既是好梦当觉，你我亦不过再世为人矣。今夜种种，权当了断罢！”
行者本叹三藏到底得道高僧，心思洞彻。却又闻“今夜种种，权当了断”，顿时似临深渊，如沐寒冰，手足皆冷。问曰：“师父要同我了断的，却是何也？”若说夫妻情分，左不过一场美梦。已随三月前那场欢娱，一同消磨入灿灿莲华中。若谓师徒情分，又岂能三言两语轻易了断？三藏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，微微笑道：“你我师徒，共赴灵山，以赎为师宿罪。悟空若肯便罢，若不肯，为师自去求菩萨脱此紧箍，还你自在之身。”
行者闻说，沉吟片刻，曰：“师父此言，便是看低老孙，亦轻贱自家。余随师取经，初为报两界山解脱之恩，后遂甘心护汝。未尝执迷色相，甘堕情网。既如此，何谈还我自在？”三藏听他情切，一时感怀，暗叹一声：“我究竟要他如何？又要自己如何？难不成几番试探，就为求个心安理得来。可我怎仍是个六神不宁，怀愧于心？”复曰：“如你昔日所言，缘尽之时，你我莫要牵绊。彼时情重，亦不足为人诟病。今日是为师失言，贤徒莫怪。”行者笑道：“师父言重了，且趁此时蜃气消尽，上马速行！离了此山，方是坦途。”
那师父才攀鞍上马，过了高山。正是涤虑洗心皈正觉，餐风宿水向西行。行够多时，又值早春天气，但见：
山村景色明于画，一坞松杉密。野店寒鸦，平沙白鹭，小小溪桥宅。
水苹风起香浮席，惹个人愁寂。杜宇声声，谁家短笛，催送斜阳夕。
正行处，忽遇一道小河，澄澄清水，湛湛寒波。唐长老勒过马观看，远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，微露着茅屋几椽。有船儿靠岸，却不见艄子。行者近于船边，疑道：“甚么地界，也没个石碑指路？”便作一法术，引船而至。但见船舱里有竹简一枚，拿起看来，上书云：“入城五文，投于竹笼。”遂揭开跳板，果有竹笼在下。行者叹声有趣，先上船去，用手拖上跳板。顷刻间师徒俱来，八戒道：“师兄，这船有主，不好私用。”
行者笑曰：“这呆子，金兜山一遭，倒也长了记性。你来看！”因以简掷与之，呆子看毕，呵呵笑曰：“这艄公不会做生意，他怎知人不白用他船？”三藏曰：“常言道：与人方便，自己方便。若有心于金钱上做计较，便不能多此一举。那舟子亦是善人，施个方便于你我行路人而已。”行者道：“师父所言极是！”
沙和尚便将行李挑上去，行者扶着师父上跳，然后顺过船来，八戒牵上白马，收了跳板。三藏见那水清，一时口渴，便着八戒：“取钵盂，舀些水来我吃。”那呆子道：“我也正要些儿吃哩。”即取钵盂，舀了一钵，递与师父。师父吃了有一少半，还剩了多半，呆子接来，一气饮干。那行者撑开船，摇动桨，遂水路入城。
沿岸有女童骑牛至，横吹短笛，巧笑倩兮。那呆子喜喜欢欢，扣舷吟道：“春日短，画舫系湖边。几处牧娘遥指路，数声柔橹野塘船，归鸟暮云连。”岸上农女闻之，皆掩面娇笑，欢声不歇。行者沙僧不禁绝倒，却听三藏嗔曰：“八戒，愚痴怀散乱，著欲而无舍，如热路艰辛，困渴饮堿水。你怎又忘了为师教诲？”行者笑道：“师父，这呆子还不曾做够女婿哩！依老孙看来，他不如还吊在树上一遭，到时便唱：神仙境，色鬼幻奇形。万象森罗归一体，普天垂地尽无灵，谁遣此时醒。”八戒哼哼唧唧，乱摇大耳，骂道：“俗！俗不可耐矣！”
师徒捧腹而笑，依旧西行，不上三四十里，早到西梁国界。唐僧见了城门，在马上指道：“悟空，前面便是西梁女国。汝等须要仔细，切休放荡情怀，紊乱法门教旨。”三人闻言，谨遵严命。
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，陈家庄无名女尸与那夷则身世又作何分晓？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