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十三章】迷离扑朔(2 / 2)
行者不应,但默然视三藏。长老疑惑片刻,喃喃曰:“前朝?”行者颔首,却道:“女国当今万岁,若非篡权,便是夺位。”三藏眉心紧蹙,所谓篡夺,诚皇家之不得见人之最也。为子争权,谋而弑父;为弟争势,不友不恭。中间龌龊,方外之人,何足道哉?师徒二人正欲追本溯源,忽闻窗外动静悉索。行者起视之,群人持火把,正往此处前进。顷之,门扉被撞开。官兵拿了二婆婆,问曰:“唐僧可是藏匿在此?”侧屋里,沙僧听得声音,也叫醒八戒。那呆子问行者曰:“这国中如何半夜捉贼?我观女王当真勤政也。”
两婆婆战栗不敢对,行者见刀在手,但恐刀落,遂结二人之命。岂意官兵未尝为难,但立于茅茨之前,喝曰:“唐御弟听着,你大徒弟谋害我朝贵妃,罪不容诛。我王念御弟乃上宾,若肯将人送出,自不与你相较。”沙僧听了道:“这女王有风疾,但此一群弱女,便欲捉师兄归狱耶?况我师徒乍到此,何曾见他甚么贵妃?”三藏扯住行者虎皮裙子道:“悟空,他说的贵妃是甚么人?”
行者道:“乃素节之女,夷则亲姊,温朔九也。”三藏曰:“……你我来此,亦为探他下落,如何说你害他?”行者未尝应,目光为诸军肩舆所引。行者开目视之,辇中正坐一美妇人。及睹其貌,行者不觉叹息曰:“温家母子当真苦也!”叹罢,而开户,环抱双臂倚门,笑道:“捉拿老孙,却只让太妃来此,排场未免小了些。就是你城中女王,亦不配接老孙的驾哩。”素节款款下辇,骂道:“贼秃害杀我女,而犹言不逊,实在该死!”
三藏道:“太妃,我贫僧昨日才到贵地,我大徒弟又是今日才从皇宫里走了一遭,怎就说他谋害贵妃,这其中可有误会?”素节不语,身侧卫兵却押上一个人来。丢在师徒面前,道:“擡起脸来!”那人应声擡头,沙僧看清相貌,惊呼一声:“王瘸子?”
素节谓那王瘸子道:“你来说。”王瘸子叩头曰:“小人王旭,温贵妃即日领军捉贼寇,因被重创,醒后而不知自家姓名。小人一见其貌,便起色心,哄他道,我与他是结发夫妻,这般留家数月。恰逢这四僧寓宿,贵妃闻其为唐使,敬而语之良久。不知其使何妖术也,贵妃忽恢复记忆。小人连忙逃命,贵妃随之四人去。谁想次日,我往田中作之,道经松林,见贵妃衣衫褴褛,奄然而灭。竟为此贼秃奸污,死不瞑目矣!”
八戒骂曰:“这畜生平白乱咬人,分明是你当街殴打那女子,我师心善救了他。怎想他是个妖孽,欲取我师兄内丹,还设大明咒困之。但因不曾供出同伙,我师兄方就缚了。怎么说我师徒行不轨?”三藏曰:“将军明鉴,吾弟子所言句句属实。那女子乃路上所救,亦非我族类,岂能是太妃之女也?”素节恨恨道:“既圣僧承认遇上我女,纵不见害,岂保徒众无二心?妖孽之说,安知非凶手托词?”
八戒以肘抵行者曰:“弼马温,你平日里最受不得人气,今日如何屁也不撒一个?那婆娘句句皆指向你也。”行者笑道:“呆子,你以为这是老孙一人的事?女王既让素节来此,则欲以国威压制师父。取经一事,三界统筹。圣僧东来,国之所望。女王欲以两国之隙,使你我不得收场耳。”
八戒道:“似这般,如何处置?那公子至性,他娘怎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?”行者顿顿须臾,低声曰:“此人并非素节……”八戒惊道:“甚么?”时三藏犹欲固争,乃见女官跪他身前,曰:“臣等奉陛下命,恭迎王后。”诸将皆拜,都曰:“请王后亟还宫。”三藏惊得退后几步,问:“太妃,此又云何?”
素节未应,女官笑曰:“陛下与娘娘当日于光禄寺设宴,又自长街登辇,万姓瞻仰。虽未及行周公之礼,已为吾一国之后。大婚将近,露面不宜,请从下官还宫,陛下自当看娘娘面上,给孙行者留个体面。”原来昨日,那女王传旨教光禄寺排宴,一壁厢排大驾,出城迎接三藏,却是个接亲封后的仪仗。众女官即钦遵王命,打扫宫殿,铺设庭台。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,未及留意,那宫里排场,乃是个订婚的大礼。
行者嗤笑几声,暗叹女王小小年纪,却深谋如此,遂冷冷道:“承蒙女王费心,处处算计。自车迟国起,便令我师徒环入扣关,避无可避。老孙着了他的道,自认疏忽。可要我拿师父换个体面,却是不能。”素节笑曰:“你以为我携这女流之辈,区区凡兵,便敢来捉你么?”行者道:“有甚么手段,老孙愿领教。”三藏闻言,亦合掌念佛:“贫僧若在这里贪图富贵,谁却去西天取经?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?我就死也不敢如此,还请太妃莫要强人所难。”
素节曰:“王后若执迷,可知我女国中,断不容薄情寡义之人。汝今悔婚,依我国例,却要将你身上肉刀刀刮下。于山泉里洗净,再渍入香料中风干,做成香袋儿挂身上嘞。”三藏闻得这等卑劣残忍的手段,腹中猛烈收缩起来,须臾回身,尽吐出些酸水。行者见状,将那女国诸人喝退几步。亟扶三藏入室,坐于床前,倾清水漱之,仍抚其背。哄慰道:“有老孙在此,师父莫怕他。”遂扼其脉,以真气渡之。观其脉象,倒不虚浮,却觉指尖如小铁珠相次滑过。行者忖曰:“分明饮了落胎泉水,如何我师此脉,还如妇人怀孕一般?”行者替三藏掩了被,因着门外官兵把守,更是心惊不敢言,乃细勘之。推此而论,复惊愕失色曰:“这孩儿六月有余,乃是……”
正惊疑不定,又忆这家婆婆言:“似那男女交合怀上的,多食几口,肠腹俱化尽,胎亦不能下也。”行者如梦初醒,当日他二人于山林莲池中行事,亦不过半年光景矣。那三藏腹中,竟是他的骨血。
行者看着三藏睡颜,默回想半年来诸事。昔三藏喜甘食,这些时日却喜食酸。昔日从不挑剔,近日却辄难寻来合胃口的斋饭。从前行一日路,夜间总睡得踏实,这些时日却翻覆不安眠……且喜且惊且惧,行者紧握三藏手曰:“幸而落胎泉水打不下阴阳交合的血肉之躯,不然,老孙竟将自已的孩儿害了!”
行者喜上眉梢,却又复转愁态,垂手抚着三藏小腹,曰:“我儿六月余,眉目亦应全,手足亦宜舒。爹爹却险些害死你了,你可莫恨我……”再望三藏眉目,更隐隐添了忧虑:“师父本是冰清玉洁一人,皆以我带累至此。可他毕竟男身,不当有娠。如今究竟是何缘故?他若醒来,知晓了这孩儿存在,当舍当留?其性又高傲,再逐老孙却又何如?”他这般想,愈发抱紧了长老,不舍放手。可叹这孙行者本是何等潇洒不羁之人,竟因三藏腹中骨血,心思百转,皆化绕指柔也。
且说八戒见三藏受惊,在旁掬着碓挺嘴叫道:“天下倒有如此不知羞的婆娘,骗婚便罢,今日还要抢亲杀人哩。你不如去上复国王: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,决不爱你托国之富,也不爱你倾国之容,快些儿倒换关文,打发他往西去。女王若那般想男人,留我在此招赘,如何?”女兵一时奋起,以槊刺之,尽为八戒沙僧钉耙宝杖所架。
毕竟不知那素节有何蹊跷,三藏腹中孩儿又何去何从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