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六十四章】自度度人（2 / 2）

荣王目眦欲裂，却道：“那你便将这二十一年细听来，你陈祎名利双收时，我过得甚么日子。你父亲沉冤昭雪时，我母亲又过得甚么日子。”那荣王遂将前事，一一道来。原来那刘洪冒充状元之举，乃欺君罔上之罪。唐王查明真相，恼怒非常。其相干者，皆并处之。

然虽是诛九族之过，宋氏终在刘家无正当名份，侥幸逃过一劫。谁料刘洪被抓获后，光蕊彻查江州公事。官府又从账目支出明细与来往书信中，知刘洪有舞弊卖官之罪。中有宋彦者，乃新任柳州知府，荣王子裔之舅也。荣王那母亲宋慧，也不过刘洪所收贿赂之一。

此事一经查明，宋家老小皆祸及。哀那宋氏郎子裔，彼时年不过十五。偏因生得容貌极美，流放路上遭人觊觎。数官擅主，缚他于发卖为奴的女眷中，将鬻于莳花馆做个倌人。子裔誓死不从，惹恼押送官，被送去营帐中给诸士兵玩乐。

那些人恐他破身，不能售善价，却换些法子折磨。或于腿间厮磨，或侍之于口舌。子裔起初不肯，咬断了一副将的命根。险被打得皮开肉绽，性命亦丧。而后，子裔遂被铁链锁了手足，供他等营帐消遣。诸人奉上官之意，不敢破了他身，便皆丢在他玉腿雪臀间。

可叹宋子裔受尽折磨，再不敢违逆。为避他等摧残，日眠粪卧，身上秽污不堪。谁料此举，更加惹怒众人，盛寒腊月，穿河为冰窟。投他于河中，挣扎至涤净其身。宋慧见稚子遭难，跪请三日，以身相抵，侍奉营内数十官兵。最终被□□致死，才换来子裔一条性命。

然那江流儿，此时一家团聚不过数月，满堂娇却从容自尽。他居丧之时，大病不闻外事。恍惚记唐王尝召外祖，然他沈疴不起，不知前因后果。想来，正是商议处置刘洪外室之时。

长老听闻荣王遭遇，痛彻肝胆。哀切思量云：“原来菩萨说我见死不救，非因刘洪，乃是…乃是……”长老不忍再想，悲伤之余，却见荣王形貌，至今不过二十许人。心下疑惑，未尝出口。荣王若猜得其心，乃曰：“后发卖途中，我被禺魓救下。他携我来，不知用了甚么招数，得王后欢心，收我为义子。今高坐朝堂者，当年不过是太子也。”长老此刻却才醒神，疑道：“禺魓？”

荣王取笔，书六耳猕猴名姓于纸，长老见之，惊曰：“他与心猿禺魈有何关系？”荣王笑道：“你知之矣，禺魓乃金蝉修行时，摈于冥渊的六意。化作二心，与心猿相貌无二。我虽侥幸不曾到象姑馆中，落得个人尽可夫。却是才出虎口，又遇豺狼。他困我于洞中，百般花样，□□了整整十日。我只怕丧命，无奈甘心从之。”

长老心中有些猜测，不敢正言，只管问曰：“若依年岁算来，你今年已三十有六。可我见你相貌，亦不过二十余。”荣王眼底忽阴霾，终究湮灭于一声轻笑，曰：“我同贤兄讲个故事罢。千年前，傲来国有一绝色小倌，名唤絮无影。他以脱俗绝世之姿，得来一妖王垂怜。为他冲冠一怒，杀尽羞辱他之人，而后，二人双双归隐。”

长老蹙然曰：“你欲效仿絮无影，借禺魓之手报仇么？然妖王造此杀孽，自家能有甚好报？”荣王曰：“汝真以为佛家恶报，能各报诸人乎？絮无影至今与那妖王相守，可见，亦无甚报应。然妖王百计，为絮无影寻长生之术，维持他仙人般的绝世姿容。可见，色衰而爱驰，乃人间常事。他日若禺魓厌我，我唯有一死耳。只有吸女婴精血，持旧时形容，才得恩宠不尽。”

长老登时醒悟，怜荣王遭遇，却又恨他心狠手辣，颤声曰：“造孽！造孽！”荣王言旧事，不禁雷嗔电怒，前扣长老颐。见其恻然，愈恚曰：“汝今乃怜我耶？本王又何须你假惺惺。那不净观你只瞧了几眼，便成了这副模样。可那些年，我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？二十一年矣，然我至今午夜梦回时，也能闻见那些人身上的腥臭味儿……”

三藏擡目正视荣王，戚戚曰：“我不知唐王这等处置，我若知之，定不会坐视不顾。”荣王嗤笑道：“如今说这些，却是为时已晚也。你纵有百般苦楚，终是爱憎随心。我当谁恨？恨刘洪么？可知父也，亲也。恨唐王么？国有国法，无所不宜。那我恨你么？汝亦不过有仇报仇而已。我恨禺魓，禺魓曾救我脱苦海。我恨天不公，又奈之何？”

荣王松开手，笑叹道：“陈祎，吾比年所受之苦，你体会不来万一。你被人戳几下脊梁骨，便觉得辛苦么？你与孙悟空琴瑟和鸣，罕有离心。他金仙之身，至纯至净。又百般体贴，来见你一面亦要洗净身子。今我不过教你目视秽污，你便吓成这副德性。那你可知被不爱之人，当作禁脔，被迫承欢，是何滋味？”

言讫，却回褰帘，入了内室。三藏见其踉跄，遂生不忍之心。既而随之，见荣王跪于堂前，其案供焉，则宋氏之位也。三藏踌躇良久，开言道：“殿下，你我的新仇旧恨，计未可知。可令堂身，不以我死。令堂之难，乃因我而起。我见殿下通音律，知礼教。可见令堂悉心，皆以世家公子德行教养于汝。殿下若肯回头，贫僧愿舍此一身，渡女婴亡魂，为君赎罪。”

荣王于母亲牌位前，仰天大笑，乃曰：“陈祎，莫以佛家心渡我。吾垂死之人，亦是坠入地狱的恶鬼，不求善报。但求君与我陪葬，否则，我恐魂魄不安。但我死前，仍想亲眼看看，孙悟空见你如今模样，可能犹待你痴心一片。”

荣王忽回顾，面色昏暗如鬼，唬得长老据地而坐。荣王笑曰：“兄长，我替你试试你这好夫婿。若他薄情寡义，色衰即爱弛，留他作甚？当日，亦是在这府上，禺魓伤了他双眼，未尝痊愈也。无论如何打斗，总是占了下风。何况当日，兄长见他重伤，去看一眼也不肯，想是不在意他死活。如此，就教他与禺魓一起死了罢。”

长老愕然良久，心道：“我昨日默念心诀，不知可能助他一助？悟空…悟空如今处危难之中，我亦是身不由己，他…他真有性命之忧么？”复又思量：“我师徒同上雷音，共赴大道。若他真死了，我便去陪他，绝不独活。”再念荣王言，乃复转心思，却又黯然：“昔我在婆娑幻境，悟空恐我老去，不知用了多少仙丹妙药。若他见我今日这等样貌，恐也厌弃了我罢。”

荣王视其目中忽明忽灭，乍喜乍悲，不禁笑道：“兄长想甚耶？”长老擡起头来，遂轻叹一声。悲戚片刻，心下清明，曰：“殿下为何觉得，悟空待我情厚情薄，事关性命？爱憎无论，我犹是陈玄奘。岂其见爱，我此身便值千金。遭其厌弃，吾此身便一文不足乎？我如是，他亦如此。我二人之间不论多少事端，他那心性亦未尝消磨。纵无我，他仍是孙悟空，纵无他，我仍是陈祎。是殿下一叶障目，视之太浅。”

荣王默了片刻，耸肩曰：“兄既有此心，乃是本王小觑了你。既不介意，便候于此，以待其来耳。”说罢了，敛去笑意，而无后言。毕竟不知行者何时来也，且听下回分解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