胎位不正(1 / 2)
胎位不正
夜晚,龙池水光粼粼,在堆叠的宫灯下泛起神秘美丽的色彩,悠然。
花萼相辉楼间灯火通明,宴会正盛,众人沉浸在歌舞百戏中,欢闹鼎沸的人声伴随管弦丝竹的乐声隐隐约约传至远处的水边,与楼外的静谧天悬地隔。
兴庆宫不比皇宫戒备森严,既方便与民同乐,也同时滋生了私下幽会的风气。
夜中的池泽不失为一个好去处,正如西凌的弦月湾。
隔着水岸远望,隐约可见沉香亭内有对才子佳人,也许是白日龙舟竞渡时一见钟情,亦或是思恋许久,趁着宴会间隙偷偷溜出来诉说衷肠。
景衍经过池畔,余光乜向亭中,男子垂头靠近,而女子则羞答答地用手帕遮面,欲拒还迎。
他微微一笑,没有停下脚步,绕过龙池,往宫内的深处走去。
光阴似箭,景衍自决定留在东京城,转眼整个四月悄然流逝。
期间,他仅在窗口偶然看见相思,她离开时那抹不忍烙印般刻在心头,沉寂的悸动瞬间死灰复燃。
可叹天公不作美,东祁天子同意西凌使团留京,却迟迟不曾召其进宫。负责接待使团的安王解释朝堂突发急事,陛下忙于处理,一时恐不得见。
没有机会进宫,相思亦不再出宫,偶遇俨然成为一种奢求,景衍苦等多日,熬过整个四月,终于在五月天里再见魂牵梦萦的容颜。
相思似乎清瘦了些,想起上月窗口所见,她似乎藏着心事,眉间化不开的愁绪。
无论白日龙池龙舟竞渡,还是晚上花萼楼盛会,景衍总能感受到相思飘来的视线,有几次,两人的眼神恰好与半空交汇,中间是翩若惊鸿的舞姬,舞姿婉若游龙,断断续续抵挡着隔空相望的四目。
饶是如此,相思的目光依然不期而至,盈盈秋水的清眸里如同氤氲着池泽凌波,深不可测。
接连几日,景衍觉得自己的理智正在逐渐溃败,他不能只看不做,他必须有所回应。
万万没想到,相思竟然主动相约。
景衍难掩激动的心情,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脚步飘然,羽化登仙。
山谷决然撇清关系的画面历历在目,他却没能考虑相思为何态度转变,仅仅想到相思回心转意的可能,景衍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。
不假思索地寻到相约的地点,枝叶错落遮住整扇门,太半的窗户犹抱琵琶半遮面,留给来人左下角一小块空间,每近一步,显露出窗户的空间越多,而照映在窗面的熟悉倩影,也随之愈发清晰可见。
景衍呼吸微促,雀跃的欢喜溢满胸腔,他目光追随窗面那抹熟悉的背影,笑容拂至满面。
推门而入,薄纱红裙下的身躯玲珑有致,望仙髻上精致的金簪,挤满了他两只眼睛。
相思今晚穿着分明是青绿襦裙、发髻亦是简单的式样,缀着剔透的和田玉钗。
景衍却是难耐,当她离席之后又换了衣衫,精心装扮前来相会。
心头涌起不能自抑的浪花,不由自主地走上前,他从背后拥住她。
“相思。”景衍的嗓音恍若蒙上一层潜藏已久的渴望,“我就知道,你心里还有我。”
怀中的娇躯倏然震颤,错觉油然而生,他箍住对方的肩膀强行掰转,将来人的五官看得清楚。
只一眼,俊颜微拧。
“殿下。”朱唇轻启,来人的声音都在颤抖。
“怎么是你?”
景衍松开她,神情骤冷,不解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怒意。
淑妃黯然,眼睛似乎被晃动的烛火刺痛,绵延至心尖,
“殿下不想看见我吗?”她不明所以,既然不愿,又何必赴约。
“孤何必见你。”景衍皱眉,“你是东祁皇妃,与西凌已无瓜葛,没有必要见面。”
说罢,不禁懊恼,他看到传话的宫女思绪纷飞,满心幻想与相思幽会的情景,后面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淑妃心痛得合上眼帘,未几,她睁开,眸底水光盈盈,呢喃低语:“奴婢之所以着急求见,是想问一问殿下,那件事是否真的要做?”
景衍狐疑,“什么事?”
“是否要取东祁皇帝的性命,琉珠等殿下一个答案。”淑妃擡眸,紧紧盯向面前的男子,毅然决然道,“只要您下令,奴婢即刻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
数天前锦瑟提议犹言在耳,她一直在犹豫,不肯决断。
可当看见殿下,淑妃踌躇的心风起云涌,她的命属于殿下,如果殿下执意要取祁帝性命,她不会拒绝。
“你在说什么?”景衍愕然,回味着女子的话,不禁瞠眸。
他记得她被大王兄景恒困于牢笼,渴望自由,举手之劳助她逃脱,之后再无往来。
二月进宫,接风宴上看见她,着实微惊,但也只是惊奇而已。
眼下乍然听到琉珠惊世骇俗的言论,景衍诧异之余,疑惑涌上心头。
琉珠对景衍的反应感到难过伤心,她哽咽着,“琉珠隐忍负重只为助西凌完成大业,这亦是殿下心之所愿,难道您都忘了吗?”
景衍眉头拧成川字,“胡说,孤什么时候命令你……”
“殿下!”琉珠泫然欲泣,景衍的话显而易见伤到了她的心,瞬间不知他如此行径,是为她的自作主张而不满,还是为把她认错成秦相思而不愿面对事实。
灯下美人华裳流纹闪耀,玉面我见犹怜。
她如泣如诉,将三年林林总总的委屈和盘托出。
什么东祁选秀、阴谋、国家大业等晴天霹雳般在耳边响起,景衍面色煞白,俊美的脸庞在暗黄烛火中更添柔和,相对冲淡了眼底的震惊。
听到最后,他反而略显冷静,惊骇的情绪悉数收敛。
因而没有引起琉珠怀疑,她小心觑着景衍的平静无波的神情,更加笃定自己方才的猜想是对的。
殿下果然不喜她自作主张、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与他见面。
景衍思忖着从琉珠口中获取的信息,来龙去脉拼凑完整。
五年前在他的帮助下,她逃离虎口,转身又入狼窝。
幕后操控者的并非景恒,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西凌王,景恒不过是其中的一环。
不禁嘲讽失笑,总以为王上仁厚,原来他才是王室最有野心之人,竟然打起东祁的主意,企图通过混淆东祁皇室血脉,积铢累寸吞下世间最强大国。
想到此节,景衍面色微变,倘若琉珠所言非虚,那么东祁的大皇子身上,有一半西凌血脉。
他忽然被惊到了,头皮发麻,脊背生凉,渐渐地,再度恢复冷静,凝望着妆容精致的女子,眼神里有了几分不明的意味。
恍若死灰般的静夜里突然复燃起希望的火花,陡然明亮。
抑制激动难耐的情绪,景衍负手,沉声道:“琉珠,在东祁难免孤苦,孤知你不易,但实在不该贸然行事。”
淑妃咬唇,恭敬福礼认错,“琉珠知错,请殿下恕罪。”
她想见他,谋求答案是为其一,其二自是因为思念甚深。
宴席上殿下右手娇妻,眼神却还在与旧情人藕断丝连,淑妃看得真切,妒火中烧,差点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乃东祁皇妃,她名义上的丈夫祁帝近在咫尺。
不止她,殿下身侧的名副其实,大腹便便的王子妃亦沉着脸,瓷杯握在手中,似要捏碎了般。
回忆消散,又想到殿下进门后拥着她轻唤明月公主的闺名,淑妃的心情起起落落,神情复杂。
却在此时,闻见景衍吩咐:“东祁天子那里先按兵不动,你继续留在他身边,必要时……”
景衍期盼着心里的小算盘,不曾注意到琉珠的表情越来越冷,越来越难看。
亦不曾注意到,宛若鬼魅的暗夜中消失的一双眼睛,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悄然离开。
沙沙作响的树叶惊动了守卫的越冰,他倏然回头,持剑在交错的枝叶里敲打,见并无异样,轻轻松了口气。
方才的动静,该是错觉吧。
越冰想,随即将长剑收回。
*
黑影身手矫健,快速地在树木中穿梭,脚尖点在树干上,留下轻微的余波,引得枝叶乱晃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经过某处屋檐,他停下脚步,纵身一跃,从屋顶上跳下来,贴着墙壁轻手轻脚,暗夜里黑影的眼睛宛如老鹰,时刻警惕,他轻而易举地躲过巡逻的侍卫,最后没入殿宇之中。
临近目的地,二楼的一扇窗户早早打开,娇小的人影倚在窗畔,望眼欲穿,像是在等什么人。
黑影犀利的鹰眼忽然变得柔和起来,他缓下脚步,身形在灯火下逐渐清晰,那人看见他,紧张的神情瞬间放松。
“容逸。”姬嫣然怅然若失的表情在看到黑影那刻短暂消失,微黯的眼睛里倏然晶亮。
容逸的出现就像雨后的彩虹,令她感受到希望的存在,迫切地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。
容逸脚踩屋檐,麻溜地从打开的窗户穿进屋子,如墨的高大身姿像一团巨大的乌云将女子映在地上的人影完全笼罩。
“淑女。”他半跪在地,右手覆在左肩,做着忠仆该有的虔诚。
姬嫣然半刻急不得,虚扶着容逸起身,亮晶晶的眼眸里流光溢彩,“找到殿下了吗?”
容逸无声颔首。
“他在哪儿?”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
连串疑问在黑布遮面的侍卫口中一一得到证实,姬嫣然眼底的光芒越来越暗,仅存零星的火光,茍延残喘。
她颤抖着声音,一字一句地吐出口:“和殿下在一起的人,是不是明月公主?”
容逸沉默。
私会的地点树叶交错,视线受阻,他看到景衍在与某个女子交颈说着什么,那人始终没有转身,他所见也只有一抹背影。
身形上看,的确与明月公主一般无二。
姬嫣然望着沉默的忠仆,仿佛从他平淡的眼睛里读到不想要的消息,期盼的神色消失殆尽,一同熄灭的还有眼底残存的火光。
她自嘲一笑,向后踉跄了两步,歪歪晃晃。
容逸眼疾手快,从背后扶住她。
姬嫣然整个人失去了重心,她无力再支撑着自己站身,绝望地向后倒,容逸支撑着她,两人顺势坐在地上。
半躺在侍卫的怀里,姬嫣然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温度,她痛苦地咬着下唇,泪水猝然洇湿了眼眶。
“殿下执意留下,哪里是为了我。”
异国使臣留在东京,作为东道主,东祁天子应适时宴请使臣入宫,维持两国表面的友好情谊。
然而整个四月没有任何表示,据说东祁皇宫发生了某件大事,这才耽误时日召见西凌使臣。
没有消息的上个月,景衍可谓日渐焦急,随着姬嫣然月份越来越大,意味着留在东京的日子越来越短,景衍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迫。
是以当共度端午的消息抵达驿站,景衍肉眼可见的喜悦,任何人见了都知道他心情不错。
而姬嫣然作为景衍的枕边人,个中滋味也最清楚。
今晚宴席,景衍人在她身边,心早就飞到天边。
他借口中途离席,姬嫣然心慌意乱,也随之跟了出来,奈何她身体不便,没走两步,再也不见丈夫的背影。
幸而提前叮嘱容逸注意景衍的行踪,有他在,姬嫣然不用担心找不到景衍。
想到此节,姬嫣然苦笑着,心口有一道不断裂开,不断缝补的伤痕,她努力修甫着,却始终无法痊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