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唤一声(2 / 2)
海星往嘴里塞樱桃酪,温凉的口感在舌尖化开。今晚的食物司膳房均没放冰,一饮一食皆用温水,在半夜里吃倒也舒爽凉快。
她并不饿,吃完后便放下碗筷,擦了擦手,拿起地上的皇宫舆图,借着微弱的光摊开细看。
皇宫舆图中轴以通天宫为界,小德子按照舆图上绘制的楼阁殿宇名字一一对应,确认无误且月光能照到此处屋檐方用笔划去。
眼下舆图东半的殿宇楼阁几乎被笔墨画了圈,连太液池里的楼台亭阁都没放过。
海星合上舆图,又拿起百里镜在手里把玩,这玩意还是长公主从梧州互市带回来的,据说能能观百里。平日锁在库房里落灰,直到今天,长公主将它从库房里拿出来。
她将舆图和百里镜放回原地,不解道:“你说好端端的,长公主突然想找出皇宫里月亮照不到屋檐的地方,这是为何?皇宫确实大,可今儿十五,还有满月照不到的地儿?”
小德子正端起一碗槐叶冷淘,吃得津津有味,“这我哪儿知道。如今天热,长公主本来就没胃口,脸色也不好,难得有心思想做事打发时间,咱们更该帮主子完成心愿。”
想想也是,海星点点头,遂不再细问,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德子聊着天。
“淑妃的事,你听说不曾?宫里四下传进来消息,海澜她们正犹豫要不要说与长公主听。”
小德子闻言,立刻摆摆手:“上次皇后娘娘出事,长公主接连担心好几日。淑妃与咱们公主又没什么交情,她做出此等丑事,还是别说出来让长公主烦心。”
“嬷嬷也是这般告诫我们呢。我不过觉得奇怪,近两三个月老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情。旁的暂且不论,”说道此处,海星左顾右看,虽然通天宫里再无别人,她仍低头,声音压得又轻又嫡,“单咱们主子可都失踪两回啦!”
提到失踪,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上眼神,陷入沉默。
南山那次陛下手下留情,春风殿每人杖责二十作罢;可兴庆宫这回,若非海棠及时提议向时将军求助,恐怕他们面对的不止是挨板子了。
想想就觉得后怕,小德子不愿回首往昔,于是道:“吃一堑长一智,今后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决不能再让公主出门在外,单独离开我们的视线。”
*
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。次日,十六清晨,小德子与海星睡眼惺忪地从通天宫回来,前脚刚踏入春风殿,后脚便被海澜等人拉进偏殿。
秦相思到底还在长身体,昨日几乎没吃东西,她饥肠辘辘,天不亮就醒了。
眼下正在用早膳,只是她心里藏着事,饿归饿,吃饭硬塞似的往肚子里咽。
“小德子,我吩咐你办得事,可有结果?”
问话之前,秦相思特意将身边资历最老的孙嬷嬷支走,偏殿里剩下的都是从小跟到大的宫女内侍。
小德子如实道:“禀长公主,尚有两处不能确定。容奴才今晚再试一试,”
秦相思抿了抿唇,思量间看到他眼下的乌青,又想今日十六,月亮应比昨晚更圆更亮,遂颔首应允。
是夜,月亮囫囵冒出头,小德子又去通天宫,这次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。
摊开皇宫舆图,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圈,几乎堆满了每个角落。
唯一处除外。
小德子指着那处:“奴才觉得奇怪,分明看到有一角屋檐,但舆图上没有绘制。”
秦相思看到手指的地方空空如也,无楼无阁无宫无殿,只是一片空白。
于是道:“你确定没有看错,也许是相邻宫殿的屋檐?”
“奴才昨晚便以为如此,故而今天又确认一次。可奇怪的很,白天奴才亲自去这处看过,只有一片林子而已,连个宫殿的影子都没见着,更别说屋檐了。”小德子解释道。
秦相思沉默了,皇宫舆图绘制精确,无论太液池还是宫殿间的树木皆无遗漏,甚至春风殿庭院的圆湖与樱花树也未落下。
若真如小德子所言是一片树林,为何舆图上是一片空白?
秦相思紧盯着那处,将位置印刻在脑海中。
小德子望了望她,疑惑道:“长公主,您要找月亮照不到的地方,奴才找到了,您打算作甚?”
秦相思微微一笑:“我也不知道,亲眼看一看许就能解心头之惑了。”
随即起身,吩咐宫女给她换身暗色的衣裳,钗环也悉数摘下。
殿内宫女内侍一脸茫然:“现在就去?”
秦相思颔首:“即刻就去。”
小德子带路,五个人很快就来到舆图上那处空白之地,果不其然,是一片茂密的树林,月夜之下,银光素裹,静谧无声。
两侧的宫殿离得远,且又高又宽,树林夹在中间就像野兔夹在两兽间,夹缝生存。
这里几乎没有人,月光照在地面,堪堪映出五个春风殿的人影。
小德子在最前面,海澜其次将秦相思护在身后,殿后的是海雁海星两人。
四周安静地可怕,海澜不禁道:“长公主,奴婢觉得这里阴森瘆人,不如咱们还是回去吧?”
没有人知道秦相思寻找此处意欲何为,顶多觉着她图有趣,夜闯深宫探险。
“我不走。”秦相思目光如炬,直直盯着树林,似乎想要往深处里细挖细看。
江皇后的话犹在耳畔,她如是这般做了,擡起脚步,不由自主地往树林中走去。
“长公主!”几人如何都拦不住,不得已,只好紧紧跟在身边。
月夜静谧,树林里漆黑如墨,虫鸣声此起彼伏。
五个人提心吊胆地穿梭树林,提在手里的灯笼宛如四只萤火虫,若有似无。
一段路仿佛走了许久,但其实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,心惊肉跳的几人走着走着,眼前忽然景致一变。
树林之外,别有洞天。
白墙黑瓦,屋檐低垂,眼前是一道拱门,门外两侧立在两株矮树。
脚下的路也从泥土变为石子,平铺在地面。
透过拱门往里看,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点,可实在太远太弱,没人能够保证那就是灯光。
宫人见了,下意识想要带着主子离开,熟料秦相思身不由己地往前走。
眼看着就要踏入拱门,电光火石之间,夜色里忽然银光一闪,惊得宫人们闭上眼睛,等再睁开时,顿时惊慌失色。
“长公——”话没说完,复几声刀剑碰撞的响声,不过须臾,在场的五人中,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悬着一把长剑,剑刃锋利,在夜色下闪着银光。
“扑通”一声,四只灯笼两只掉在了地上,宫人们再傻,此刻也明白刀挂在脖颈意味着什么。
跟在明月公主身边的一干宫人中,唯海棠身手不错,其他都是软骨头,打架或许还行,打杀完全没戏。
更别说持剑的共计五人,即便海棠在这,也不能以一敌五。
而四人同时惊惧担忧的,便是走在最前面,脖子上也悬着长剑的明月公主。
宫女吓得都快哭了。不动,意味着公主有生命危险;动则意味自己有生命危险,可无论是哪种结果,他们的下场皆死路一条。
忽然出现的持剑人,衣着与羽林军大相径庭,他们身着黑衣,身形如同隐在墨夜里,难怪宫人没有察觉。
听见宫人适才的惊呼,黑衣人交流着眼神,似在思量着什么。
秦相思被着突如其来的危险惊得全身僵直,呼吸一窒。
这大概是继云州假秀女案之后,她第二次身入险境。
可这里不是云州,秦相思也很快反应过来,她脚下所在的地方,是皇宫。
只要在宫里,就没人敢取她性命,哪怕刀就挂在脖子上。
思及此,秦相思深呼吸一口气,直视持剑的黑衣人双眼,冷不防向前走了一步。
“不要!”身后的宫女内侍异口同声,霎那都忘了自己危在旦夕。
果不其然,黑衣人的反应比秦相思还快,她这厢刚刚前行,他即刻向后退一步。
双方僵持不下,最终,黑衣人注视着秦相思的容颜,收剑,抱拳,拱手,让路,一气呵成。
秦相思惊魂未定,眼睛盯着拱门,慢慢地往里面走。
海澜四人见状,也大了胆子向前一步。
然而黑衣人才收了剑,瞬间又拔刀相向,似乎在表明,只有秦相思可以通过,其他人,前进者死。
秦相思显然也看出了异样,故而吩咐他们:“你们在这里等着,我去去便回。”
春风殿四人面面相觑,联想昨日还信誓旦旦决不能让公主独自一人,结果今日便打了脸。
没有办法,即便他们拼了命,恐怕也无法冲出重围。好在,黑衣人没有要伤害明月公主的意思,这一点属实令人欣慰。
不得已,四人留在原地,又见前方黑暗,小德子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秦相思。
就这样,秦相思单枪匹马没入拱门,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*
明月当空,皎洁的月光却照不进脚下这片土地,光线都被拱门外的树林遮挡,这里就像世外桃源,拱门后是一片曲折悠长的走廊,昏暗不见天日,秦相思一个人走了许久,眼前豁然开朗。
明灯灼灼,流水潺潺,树影重重,凉风习习。
一座错落别致的园林映入眼帘,亭馆楼榭皆与皇宫截然不同,途径每一处,高不及树木,但胜在精致,却不知怎得,各个白墙黑瓦,不似富丽堂皇的宫殿,倒更像江南烟雨的制式。
秦相思游逛了许久,都没见到一个人,她下意识寻到园林深处,那里的灯光也越来越亮。
不知越过第几个拱门,来到一条石子小路,秦相思终于看见对面迎来两位持灯的女子。
看上去像宫女,衣着却并非宫女款式,不仅如此,她们看见秦相思,目瞪口呆,不敢动弹,未几,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。
秦相思靠近要和她们打声招呼,她们却像失了魂般拼命磕头,呜咽的声音从口中溢出,浑身散发着害怕的气息。
见状,秦相思不再停留,继续往里面走,越到深处,遇见的宫女便越多,她们无一例外地,看见她便跪下。
端水的,洒扫的,浆洗的等等等等,只要看到她,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,跪在地上行大礼,但凡秦相思想要和她们说话,止不住地磕头,哪怕头破血流也不停下。
没办法,秦相思只能一股脑儿地往里走,最后越过拱门,途径两层的阁楼时,她定了定睛,伸长手臂,打着灯笼看清楚门前牌匾上题字:紫宸阁。
秦相思眉头微凝,不再往深处去。
让她停留的不仅因为阁楼的名字,更因为她一目了然,认出那是皇兄的字迹。
从小读书习字,皇兄亲力亲为,秦相思化成灰也不会认错,紫宸阁三个字乃皇兄亲笔题写。
深吸口气,秦相思走了进去。
迎头遇见两个宫女,惊得手里的茶盏赫然掉落,碎了一地。
一路走来,秦相思习以为常,目光随意扫了眼蹲在地上拾起碎片的宫女,径直进入正堂。
入目一架十二扇鸳鸯合和屏风,屏风后似是躺了一个人,明黄的烛火照映出朦胧之美。
大约听到茶杯落地的声音,那人慢悠悠地支起半身,轻道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嗓音似清风温柔,瞬间就让秦相思僵在原地。
因为她太熟悉了。
没得到回应,那人又道:“为何站在外面?”
秦相思心乱跳个不停,她深深地呼吸着,越过屏风,看见半躺在榻上的女子,白纱遮面,乌发垂落。
恰在此时,女子擡起头来,撞上秦相思的眼睛。
四目与半空交汇,近似得犹如重叠。
女子杏眸圆睁,不可思议道:“思思。思思是你吗?”
秦相思凝视着她的眼睛,如鲠在喉。
“别过来,我怕吓着你。”女子如梦初醒,忽而擡手遮面,“思思,你就站在那里,让我多看看你。”
秦相思依言,停在原地。
女子就这样望了她有一会儿,杏眸弯起,似月牙生,“思思,你都这么大了。”
幼时残存的记忆涌上脑海,恍惚间,尚在襁褓里的秦相思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,纤细的手指握住她的,温声的呼唤犹在耳畔。
思思,思思,思思。
她终于忍不住,“你是谁?”
女子怔愣了下,眉宇凝结一抹忧愁,她低下头,不忍再看她。
“你不记得我了么,咳咳。也对,自你学会认人后,我就没再见过你,你当然不记得我是谁。”
她的声音与皇后有几分相似,但更加温柔,也更加虚弱。
温柔得与记忆里的女声几近重叠。
秦相思再也无法留在这里,霎时间,落荒而逃。
*
明月当空,宫殿披上一层银光。
秦相思不知道自己如何离开的,她发疯似的往回跑,途中经过那些人纷纷跪地,她置若罔闻。
一帧帧一幅幅画面淡入又淡出,有皇后的,有祖母的,有皇兄的,也有姑母,有时无度……
来回变换,交叠不止,最后定格在一句诗上。
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
“皇兄,‘还’字你写错了!”幼小的秦相思吃力地拿着毛笔点在宣纸上的“环”字上。
祁帝宽大温暖的手掌抚在四岁女孩头上,眼神言语皆是宠溺:“我是故意写错的,月儿真聪明,一下子就知道皇兄写错字了。”
“清和,你的‘还’字写错了哟。” 十二岁的清和公主默写诗词,秦相思在一旁指着错字道。
两岁多的清平公主重复着念:“写错了,写错了。”
清和不服:“胡说,我才没有,父皇便是这么写的!”
秦相思揉揉她的脑袋:“皇兄那是故意写错的,目的便是要考考你诗词上是否用心。”
清平继续拍手:“故意的,故意的。”
清和恍然大悟:“是这样啊。为什么我写错了,父皇不提醒我呢?”
是啊,为什么呢。
为什么皇兄从来不提醒她“还”字写错了呢。
为什么皇兄总是写成“环”呢。
明月何时照我环
明月何时,照我环。
重复念叨这句诗,皇兄最喜欢这一句,秦相思学会的第一句诗便是它,不仅是她,清和,清平,秦桓,皇兄所有的孩子,全都听过这句诗。
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环。
她的宫殿,是春风殿;她的封号,是明月。
明月当空,银光遍地,却没有一丝月光落在这座园林。
秦相思停下脚步,擡头望天,无声落泪。
原来是这样啊。
原来江皇后想让她知道的,是这个啊。
原来这就是她憎恨她的原因啊。
秦相思木讷地往回走,忘记自己到底穿过多少道拱门,麻木不仁地走动着。
视线一片模糊,灯笼里的烛火也逐渐黯淡下去。
眼前恍惚出现亮光,影影绰绰,似乎有人在暗夜里行走。
秦相思以为是错觉,直到走近了,才发现不是。
对面看见她震惊万分,“明月,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
声音很熟悉,哪怕看不清他的脸,秦相思也知道来人是谁。
来者两人,其一便是皇兄。
她没有回应,怔怔然掀起眼帘,幽暗的光线中,祁帝的脸昏暗不清,模糊又阴鸷。
忽然觉得,皇兄的样子有些陌生。
秦相思步履未停,擦肩而过之时,她轻轻地,小心翼翼地开口,声音很低,低到只能咫尺之距可以听见。
余忠良脸色煞白,冷不防跪在地上,这位天子近侍,昨夜才亲眼目睹一条生命的流逝,此刻罕见冒出一股寒意,带着恐惧牵动全身。
祁帝忽然怔住了,停下脚步,犹如一个提线木偶,十分僵硬地转过身来。
“你方才唤朕什么?”
秦相思错开视线,不敢,亦做不到再看祁帝。
“皇兄,明月告退。”
“明月!”祁帝叫住她,帝王的声音穿透黑夜与廊檐,落入在场之人每个人的耳中。
“明月,你再唤一声,再唤一声父皇,好不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