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第三十一章(1 / 2)
第31章 第三十一章
雪势连绵, 至除夕前夜方止。乌沉厚云散去,夜月清晖被满地积雪映射,愈显清亮。
萧京墨书房中, 晕黄烛光透了整夜。他兀自枯坐于桌案后, 眸光一刻未离案上隐卫所传密笺。
“隐卫报言,宋夫人应了婚事。赵家本筹备已久, 当是今日再添置些,明日便要上门下聘了。”
元叶送来密笺时的这番话,反复在他耳旁徘徊, 久未散去。
她竟……真的应了。
于她心中, 那五年往昔,便如满盆燃后的佛经,已然成灰, 只等着哪一日,彻底随风散去了?
他终于木然起身,行至墙边, 垂眸望着散落于地的玉令碎块。
良久,缓缓蹲下身, 将碎块一片一片捡起, 置于左手纱布缠裹的掌心之中。
脚步仿若自有主张,带着他又行至书柜旁,取下那本, 替他束抑着内心妄念的圣然佛经。
将佛经置于桌案, 他将其内所夹两封信笺取出,并列于桌案密笺上方。
一封, 书就赵家当年过错;一封,清呈了其后隐情。
视线缓缓回移至手心玉令碎块, 那日清晨她于他手腕处留下的牙印仿若还在隐隐生疼。
那时切以为她心仪周辙,他能抑着自个儿心念,将她许予周辙,只为成全于她。
为何如今……却不能?
当年那些混乱不堪,难辨实情的往昔旧事,本就都该散去了。赵家既非大恶,于她又心怀歉疚,定能予她安然恬静生活。
她若应允了婚事,他又何能为了一己私欲,将相瞒了这许多年的残酷真相,呈托于她面前,再平白扰了她、伤了她。
至于朝中腌臜人事,他自能为她挡了去。
既能护了她五年,再佑一生……又何妨?
捧着碎块的手掌蓦然紧握,锋利断面隔着纱布直抵掌心伤处,蕴红血液迅速蔓延,染红了冷白纱布,而后一滴一滴,落于桌案密笺之上。
血液浓稠,于纸笺之上渗得尤为缓慢,却最终,蔓至“婚事”二字。
倏地闭目,一手抓起上方那封,曾唤起他心头妄念的信笺,大步踏出书房,踏入满地冰冷的积雪之中。
*
茶肆雅座之上,残雪未尽。
遍布河岸的虹灯,驱散了夜色,将雅座照映得颇为亮堂。
掌柜未曾想到,积雪覆地之夜,那位几日未至的客人突临,且仍坚持坐于外头,只得紧着安排人手扫雪清理。
手执扫帚,埋首清着积雪的小二,偶然停下动作,颇含怨气地瞥了眼那正“品”着苦丁茶的奇怪客人。
见他仍如往常一般,出了神地望着对岸那个,无甚稀奇的平凡院子。
哦,要说不同,那院子比相邻那些挂了红灯笼、贴了春联的官邸、宅院喜气更浓了些,院墙四周甚还挂起了红绸。
待续第二杯苦丁茶时,小二于旁支吾说了掌柜方才交代之言:“这位贵客,时辰且晚,本肆要打烊了。”
那客人毫无所动,小二只得硬着头皮续言:“客官,并非我等不愿相候,只今夜已是年二九,明儿个就是年三十了,大伙儿也具赶着回家相帮年节事宜……”
小二话音未尽,手捧玄色绣银大氅赶至的侍从,自怀中掏了一锭金元,堵回了他话。
“辛苦小哥,方才已相告掌柜,今夜我家公子有大事,需夜留于此。你等尽可先行归去,留着门、留着煮水灶台即可。”
那侍从话毕,再未多看他一眼,直将大氅展开,披于那位客官肩头。
小二愣然盯着手中金元半晌,待回神,立即将金元收入衣襟之中,提着扫帚疾步离去。
也不知何等大事,需这般寒夜枯坐?
但……这些与他何干?
他想,左不过是为了对岸那小娘子吧……
*
翌日晨起,天色灰蒙。
小二再为雅座递送茶水之时,见昨日予他金元的侍从,正裹着厚毯于旁打盹,而那客人则面河而立。
只夜间风雪又起,此时玄色大氅肩头处,甚还积了薄薄一层细白。
端放茶壶之时,他瞥见那客人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信笺,信笺之上似还沾染了丝缕鲜红。
看着……竟像是血迹。
心下稍凛,小二再不敢多窥一眼,放下茶壶往茶肆内行去。
雅座门闭合前,他闻得对岸传来一阵热烈的鞭炮之声,而后是锣鼓之声。
年节鞭炮,要除夕夜间及初一凌晨燃放,此时……
想是谁家又有喜事了罢。
*
自今日晨起,宋烟烟便于铜镜前静坐着。
她定定望着镜中,明明仍是素面无妆的熟悉面孔,却不知为何,觉了陌生得很。
江柚凝敲门入屋,取了妆台上那根镶饰了和田玉的家传绕线簪,为她戴上。
而后,冬日里愈显冻寒的手,抚着宋烟烟肩头。
于镜中与宋烟烟对望的那双慈爱眼眸里,无端便蓄起了泪意。
“烟烟,往后一切,都会好的。”
宋烟烟垂眸,而后于凳上转身,展臂揽了江柚凝瘦弱无比的腰。
她将脸深埋于江柚凝腹前,耳旁尽是不断加重的,擂鼓般的心跳之声。
她想,能令娘亲高兴、安心,自然是好的。
“嗯。”宋烟烟闷闷应了声。
院门处传来急切的敲门声,江柚凝出外应门。
宋烟烟起身至窗畔,推开窗扇,见院中那棵桃树枝干上,积挂着厚厚绵雪。
但,无碍的。
待雪停放晴,便会融了去。
待冬尽春至,桃花便会盛开。
而后,身披鹅黄风衣的明媚少女,闯入她视线,亦照亮了整座小院。
少女面上笑靥,便如冬日暖阳般,驱走了宋烟烟心底的寒雾。
她想,能与元欢相伴、相携,自然是好的。
那些年月里的酸涩,便如桃枝积雪,慢慢便会融了去的。
元欢会为她融去的。
那位温润青年……也会为她融去的。
往后左不过,仍似如今这般,两家相伴而过。
又为何,要去在意心底里那些不知何来的无谓犹疑?
少女推门入宋烟烟房中,轻拂肩头落雪,直行至她身侧,揽着她臂膀,欢快道:“我爹娘和二哥一会儿才到,我先行溜来。”
少许,少女眉头轻皱起来,拽着宋烟烟坐至铜镜前:“今日可是好日子,我替你扮一扮。”
“嗯。”宋烟烟见她颇为正经模样,点头轻应了声。
赵元欢自怀中取出一颇大的锦布囊袋,于其中掏了各式胭脂水粉,在宋烟烟面上鼓捣起来。
宋烟烟无奈瞥了眼赵元欢,拆穿了她道:“看来是早有准备呢。”
“那可不是。往后你可是我二嫂嫂,我二哥若是欺负我,还得倚仗你替我出头呢。”赵元欢吐了吐舌,俏皮道。
赵元欢这般直白的话语,令宋烟烟觉面上无端热烫了起来,好一会子,她轻嗔了声:“尽会编排人家,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。”
“哎呀!”赵元欢将手上胭脂扔至桌面,展开双臂揽着宋烟烟肩头,“还没嫁,心就偏给他了!我不管,你同我,才是最好的。我……我不做你小姑子,我要当你娘家人。”
宋烟烟被赵元欢闹得无法,只得应着声:“好好好。”
待赵元欢终停了闹腾,宋烟烟才轻瞥了她眼,淡笑道:“若是哪回被赵姨听了去,仔细你的皮子。”
“我才不怕!到时我就躲你身后,我娘亲定然舍不得伤了你。”
二人正于房中笑闹着,院外鞭炮声骤起,而后是喧闹的锣鼓之声。
宋烟烟抓握于赵元欢臂上的手,蓦地紧了紧。
赵元欢抚了抚她手背,轻声喃念了句:“烟烟,如此甚好。往后,定会更好的。”
“嗯。”
*
除夕傍晚,万家灯火,炊烟融暖。
对岸的喧闹锣鼓早已歇落,一场欢欣的定亲喜事,已然定落。
断续落下的薄雪,令湖畔雅座地面、桌案重又复上了一层浅浅的白。
萧京墨双手撑于栏杆之上,紧闭着眼,嘴角扯着化不去的嘲讽笑意。
天寒地洞,滚烫的水,片刻便已凉透,元叶于旁勤快替换着茶水,直想着,万一主子冷了、冻了,需要时,能喝得一口热茶。
哪怕,是苦极了的热茶。
天色全然暗透前,萧京安敲门而出,在萧京墨身后静立片刻,低声道:“大哥,父王母妃皆候着你回府开宴。”
回应他的,是一阵长久的静默。
偶挟呼啸北风的,寒冷的静默。
“大哥……”
“京安,为何有些人有些事,明知该放下,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呢?”
萧京墨嗓音极显了干涩,他倏然回首,缠裹着纱布的手紧捏着那封信笺。
信笺早已被血迹染透,血迹被寒天冻结。此时,那信笺呈了怪异的形状,僵硬地扭曲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