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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页 >穿越 >《沙丘》六部曲 > 004

004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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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用了吗?”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。

“没有!”

“看来女预言家也不是无所不能的。”他说。

他好像觉得很开心,这减轻了厄莉娅的愤怒。“很好笑吗?你不尊敬我的力量?”她问。这句话连她自己听来都是那么虚弱无力。

“我尊重您的预知能力,也许超出了您的想象。”他说,“我是您晨祷仪式的忠实听众。”

“这意味着什么呢?”

“您在摆弄符咒方面非常在行。”他说,同时集中注意力驾驶着扑翼飞机,“在我看来,这得归功于贝尼·杰瑟里特姐妹会。可您也和许多女巫一样,过于放纵自己的魔力了。”

她只觉得一阵惊恐,怒视着他: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

“我的胆子超过了制造者的预期值。”他说,“正是因为这一点,你哥哥才没有把我赶走。”

厄莉娅研究着他那双钢珠眼睛:看不出任何人类的表情。蒸馏服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下颌,但他的嘴却很刚毅,蕴含着力量……和决心。他的话也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。“……我的胆子超过了……”邓肯·艾达荷极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。难道特莱拉人造出了一个出乎他们预料的死灵?或者这一切都是伪装的,是他训练中的一部分?

“解释你的话,死灵。”她命令道。

“认识你自己。这句话是你们的戒条,对吗?”他问。

她再次发现对方觉得很开心。“不要和我耍嘴皮子,你……你这个东西!”她说,伸手按住晶牙匕,“他们为什么把你送给我哥哥?”

“您哥哥说您看到了整个赠送过程。”他说,“您已经听到了答案。”

“再回答一次……给我听!”

“我的目的是摧毁他。”

“说这话的是门泰特吗?”

“不用问您也知道。”他责备道,“而且您还知道,这件礼物其实没有必要。您哥哥正在自己摧毁自己。”

她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,手仍然按在刀柄上。这个回答十分狡黠,可声音却无比真诚。

<!--PAGE 10-->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仍然要送这份礼物?”她逼问。

“也许特莱拉人觉得这样做好玩,再说,宇航公会也要求把我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你哥哥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答案是一样的,觉得好玩。”

“我怎么放纵自己的魔力了?”

“您是怎样使用这种力量的?”他反问道。

他的问题鞭子一样抽下来,甩开了她的疑惧。她把手从刀上移开,问:“为什么你说我哥哥在自己摧毁自己?”

“哎,得了吧,孩子!他那些耸人听闻的魔力真的存在吗?到底在哪儿呢?难道您不会推理吗?”

她竭力压下怒火,说:“先说说你的推理,门泰特。”

“好吧。”他瞥了一眼周围的护卫扑翼飞机,把视线转到飞行的航线上。在屏蔽场城墙的北部边缘,厄拉奇恩平原开始隐隐出现。尘雾遮掩下,凹地和村庄仍旧看不大清楚,但厄拉奇恩闪烁的灯光已经历历在目了。

“那些征兆。”他说,“您哥哥有个正式的颂词作者,他……”

“他是弗雷曼耐布们送来的礼物!”

“如果他们是你哥哥的朋友,送这么一份礼物真是够奇怪的。”他说,“为什么要让他被谄媚奉承和卑躬屈膝重重包围?您听过那个赞颂者的作品吗?‘穆阿迪布照亮了民众。乌玛摄政王,我们的皇帝,从黑暗中来,发出灿烂的光芒,照亮了所有人。他是我们的陛下,他是无尽的泉水。他为宇宙播撒了欢乐。’呸!”

厄莉娅轻声说:“如果我把你的话复述给我们的弗雷曼护卫队,他们会把你砍成肉酱喂鸟。”

“那您就告诉他们得了。”

“我哥哥是靠上天之自然法律统治世界的!”

“您自己都不相信,为什么还要这样说?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相信什么?”她声音颤抖,用贝尼·杰瑟里特的心法也难以克制。她从没想到,这个死灵对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。

“您刚才命令我以门泰特的方式说出我的推理过程。”他提醒她。

“但没有哪个门泰特知道我相信什么!”她颤抖着,做了两次深呼吸,“你胆敢评判我们!”

“评判你们?我没有评判。”

“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受过的是什么教育!”

“你们俩都接受了如何统治人的教育。”他说,“经过这种培养,你们对权力充满了过分的渴望。你们掌握了政治手腕和技巧,对战争和宗教也运用得恰到好处。自然法律?什么自然法律?那只不过是纠缠着人类的神话而已。纠缠!它是个幽灵,是非物质的、不真实的。你们的圣战难道是自然法律?”

“一个喋喋不休的门泰特。”她嘲笑道。

“我是厄崔迪家族的仆从,并且说话坦率。”他说。

“仆从?我们没有仆从,只有信徒。”

<!--PAGE 11-->“那我就是一个没有丧失自我意识的信徒。”他说,“理解这一点吧,孩子,您……”

“不要叫我孩子!”她呵斥着,把晶牙匕从刀鞘里抽出了一半。

“我接受您的指正。”他瞥了她一眼,微笑着,把注意力集中到扑翼飞机上。厄崔迪家族皇宫面朝悬崖的一面已经清晰可见,俯瞰着整个厄拉奇恩北部郊区。“从肉体上看,您就是一个小孩子。”他说,“而且这个肉体还深受青春期欲望的困扰。”

“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听你这些鬼话。”她吼叫起来。可晶牙匕却滑过遮盖在长袍下的手掌,插回了刀鞘。手掌上已经汗水淋淋。弗雷曼人的节俭意识让她大为不安:这可是浪费身体的水分!

“您听是因为您知道我效忠于您哥哥。”他说,“我的行为清清楚楚,并且容易理解。”

“你没有什么是清清楚楚、容易理解的。你是我见过的最复杂的生物。我怎么知道特莱拉人把你造成了什么东西?”

“不管是出于某种错误或者某种目的,”他说,“反正他们让我任意塑造自己。”

“不过是禅逊尼的那套怪论。”她指责道,“智者知道塑造他自己,而傻瓜就这样活着,一直到死。”她的声音里充满嘲弄之意,“好一个没有丧失自我意识的信徒!我非把你的这些话全告诉保罗不可。”

“大多数他已经听过了。”

她又惊讶又好奇:“可你是怎么回事,竟然还活着……还有自由?他怎么说的?”

“他笑了。他说:‘人民不希望他们的皇帝只是个记账员;他们想要一个主人,一个保护他们的人。’可他也承认,帝国的毁灭源于他自己。”

“他为什么会这么说?”

“因为我使他相信我理解他的困难,并且愿意帮助他。”

“你究竟说了什么话,让他这么相信你?”

他沉默了,将扑翼飞机一侧,准备在皇宫戒备森严的屋顶着陆。

“我命令你,把你当时说的话告诉我!”

“我不敢肯定您是否接受得了那些话。”

“我自己会判断!我命令你,立刻说出来!”

“请允许我先着陆。”他说。并没有等她允许,他就径直拐上降落航道,调整机翼的升力,轻轻地停靠在屋顶明亮的橘红色起降台上。

“现在就说。”厄莉娅说,“快说。”

“我告诉他,宇宙中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接受自己。”

她摇摇头:“真是……是……”

“一味苦药。”他说,看着卫兵们朝他们奔过来,迅速各就各位,执行护卫任务。

“胡说八道!”

“无论是最尊贵的享有封地的伯爵,还是最卑微的奴隶,都面临同样的问题。你不能雇一个门泰特或别的什么聪明人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。神圣经卷无法提供答案,机灵头脑也不可能。被这个问题撕裂的伤口,没有任何仆从……或信徒……能为你包扎。能包扎它的只有你自己,否则就得任它流血,让所有人都看到。”

<!--PAGE 12-->她猛地一转身,但刚刚转过来,她便意识到这个动作泄露了自己的感受。他声音中没有任何欺诈,也没有巫术的诡诈技巧,却再一次深深打动了她的心灵。他是怎么做到的?

“你告诉了他该怎么做?”她低声问。

“我告诉他大胆裁决,杀伐决断,强行建立秩序。”

厄莉娅瞪着那些卫兵。他们等在那里,多么耐心——多么有秩序。“老生常谈而已,还有公平啦,正义啦。”她咕哝着。

“没有这些!”他厉声说,“我建议他径行决断,就这个。决断的原则只有一个,如果可能的话……”

“什么原则?”

“保存他的朋友,消灭他的敌人。”

“那就是说,判决时无法做到秉公而断咯。”

“什么是公正?两种力量对峙。只要从它们各自的角度看,双方都代表着正义。在这里,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解决问题,最终形成秩序。他不能阻止冲突的发生——但是能解决它。”

“怎么解决?”

“用最简单的办法:他来决定。”

“保存他的朋友,消灭他的敌人。”

“那样不就能带来稳定吗?人民希望秩序,这样或那样的秩序都行。他们被饥饿所困,眼睁睁看着有权有势者以战争为游戏。这是复杂,是危险,是无序。”

“我要向哥哥建议,你是最危险的东西,必须被消灭。”她说,转身面对着他。

“我已经建议过了。”他说。

“这正是你的危险所在。”她字斟句酌地说,“如此冷静,如此理智,彻底控制着自己的感情。”

“我的危险之处并不在那里。”趁她来不及移动,他斜过身子,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,嘴唇贴在她的唇上。

温柔的一吻,转瞬即逝。他放开了她。她瞪着他,惊呆了,但立即恢复了镇定,瞥了一眼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外面警戒的卫兵,发现他们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,像**。

厄莉娅伸手摸了摸嘴唇,觉得这一吻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他的嘴唇在未来出现过。她看见过它的幻象。她胸口起伏:“我应该让人剥了你的皮。”

“就因为我危险?”

“因为你放肆!”

“我一点也不放肆。只要不给,我不会主动去拿。给我的东西,我还没一股脑儿全拿走呢,所以,高兴点吧。”他打开他一侧的舱门,滑出座舱,“来吧。瞎忙了一趟,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。”他大踏步朝起降台那边的圆顶屋入口处走去。

厄莉娅跳起来,跑着跟上他的步子。“我把你讲过的所有的话全都告诉他,还有你做过的所有事。”她说。

“好。”他为她打开门。

“他会判你死刑的。”她说,进了圆顶屋。

“为什么?因为得到了一个我想要的吻?”他跟着她,迫使她回过头来。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。

<!--PAGE 13-->“你想要的吻?”她异常愤怒。

“好吧,厄莉娅,是你想要的吻。这么说总可以了吧?”他开始绕过她,朝bsp; 他的动作似乎让她的头脑比平时更加清晰了。她发现他很直率——绝对的诚实。我想要的吻,她告诉自己,的确是事实。

“你的诚实就是危险所在。”她说,跟上他。

“你又变聪明了。”他说,仍然大步走着,“就算门泰特也不可能说得更清楚了。说说看,你在沙漠里看到了什么?”

她拽住他的手臂,让他停下来。他又做到了:语出惊人,让她的头脑明晰无比。

“我脑子里总想着那些变脸者。”她说,“至于为什么,我也说不清。这是为什么?”

“这就是你哥哥送你去沙漠的原因。”他边说边点点头,“就把这个挥之不去的意向告诉他吧。”

“可是为什么呢?”她摇摇头,“为什么是变脸者?”

“一个年轻女人死在那里。”他说,“但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弗雷曼人来报告说有个年轻女人失踪了。”

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。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,我能够深入自己的内心,探究灵魂深处,弄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。我的根就在那儿。无论我能否找到它,它仍旧纠缠着我,直到未来。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,或许有一天,我做的某件事能够使我找到自己的根。

——《死灵谈厄莉娅》

保罗躺着,沉醉于浓烈的香料气味之中,进入了预见未来的入定状态。他审视着自己的内心,看到月亮变成了一只拉长的圆球,翻卷着,扭曲着,发出的咝咝声是星球在无尽的大海里冷却时发出的可怕声音——然后落下……落下……落下,像一只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。

它消失了。

这个月亮并不是落入地平线下。他意识到了这一点:它消失了,此后再也没有月亮了。地震了,大地像猛烈抖动皮肤的动物。恐惧笼罩了他。

保罗在垫子上猛地一挺身,睁大眼睛,瞪着前方。他的自我被分成了两部分,一部分朝外看,一部分朝内。朝外,他看到了离子栅格,那是他私人卧室的通风口。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宫里一道石砌的深壕边。而他朝内审视的目光却继续望着月亮的坠落。

向外看!向外看!

离子栅格正对着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热的正午阳光,而他的内心却是最深的黑夜。屋顶花园袭来一阵甜香,沁入他的意识,可任何花香都无法唤回那坠落的月亮。

保罗一扭身,双脚落在冰凉的地板上,凝望着栅格外的世界。他看得到人行天桥那一弯优雅的圆弧,天桥用镶嵌着水晶的黄金和白金建成,桥上还装饰着取自遥远的塞丹星的闪闪发光的珠宝。保罗知道,只要自己站起身来,就能看到桥下满是水禽的池塘中的点点花瓣,血一样鲜红洁净,急促地旋转着,漂浮着——翠绿色水面上点点殷红。

<!--PAGE 14-->眼睛能摄入美景,却无法将他的神志拽离香料的迷醉。

月亮消亡。可怕的幻象。

这个幻象暗示着个人安全感的丧失。或许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创建的文明的毁灭,毁于它本身的骄纵。

一颗月亮……一颗月亮……一颗正在坠落的月亮。

未来的水流已经被塔罗牌搅浑了。为了通过浊水洞见未来,他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萃取物,但能看到的只是一颗正在坠落的月亮,以及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条可恨的路径。为了结束圣战,为了平息火山爆发似的屠戮,他不得不毁掉自己的名声。

放手……放手……放手……

屋顶花园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尼。他渴望她的手臂,那充满仁爱和宽恕的手臂。但就连契尼也无法驱走月亮的幻象。如果他告诉契尼,他预见到自己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死去,她会怎么说?既然死亡不可避免,为什么不选择一种高贵的死法,在人生的鼎盛时期结束自己的生命,不再浪费时间苟且偷生?在意志的力量没有衰竭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,难道不是一种更加体面的选择吗?

他站起身,穿过栅栏门,来到外面的露台。那儿能看见花园里垂落下来的鲜花和藤蔓。他嘴唇发干,像在沙漠里进行了长途跋涉一般。

月亮……那个月亮在哪里?

他想到在沙丘上发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尸体,想起厄莉娅的描述。一个塞缪塔迷药上瘾的弗雷曼女人!一切都与那可恶的模式相符。

宇宙运行自有其模式,你无能为力。他想,宇宙只管按它的原则行事。

露台栏杆旁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贝壳,来自地球母亲上的海洋。他拿起贝壳,它们摸上去光滑而润泽。他竭力回忆那遥远的过去。珍珠般的表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。他的视线从贝壳上移开,越过花园,凝视着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,那是彩虹,挟着灰尘,在银色的阳光下舞动着。

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称为“月亮的孩子”。他想。

他放下贝壳,在露台上踱着步子。那个可怕的月亮是否预示着他还可以从这一团乱麻中脱身?他苦苦思索着幻象的神秘含义,感到自己虚弱无力、烦恼不堪,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制着。

他的目光投向北面,望着低矮而拥挤的政府办公楼群。天桥上挤满了匆匆来回的人群。他觉得那些人简直像一片以门道、墙壁、瓷砖为背景图案的小颗粒。眼睛一眨,人便跟砖瓦融为一体,成了砖瓦的一部分!

一颗月亮坠落了,消失了。

一种感觉攫住了他: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着他的宇宙。他看到的那些建筑物的所在之处,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歼灭萨多卡军团的那片平原。这块曾经被战争**的土地如今人来人往,成了喧嚣热闹的生意场。

<!--PAGE 15-->保罗沿着露台边走着,绕过拐角处。现在能看见远处的郊区,城市建筑物被岩石和荒漠风沙所取代。前方就是厄莉娅的神庙;神庙两千米长的侧壁上挂满绿黑相间的帷幔,上面绘着象征穆阿迪布的月亮。

月亮坠落了。

保罗伸手抹了抹前额和眼睛。都市的那个象征压迫着他,可他又难以摆脱。这种想法让他鄙视自己。如此优柔寡断,放在别人身上,他早就发火了。

他憎恶这座城市!

从厌倦中滋生的愤怒在内心深处沸腾着,又因为他无法回避的决定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。他知道自己的脚必须踏上哪条路。看见过无数次了,不是吗?看见自己踏上这条道路!从前,很久以前,他把自己看成一个政治改革家。但他的革新渐渐堕入旧时的模式。就像那种惊人的、有可塑性记忆的发明。你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将它塑造成各种形态,然后你就等着看吧,它们会一下子反弹,重新变回过去的老样子。人类心中自有一种惰性力量,他够不到,它击败了他,让他自觉无能为力。

保罗凝视着远处的屋顶。这些屋顶之下,隐藏着多少自由自在而又为人珍视的生活?还有一座座红色和金色屋顶之间的绿叶,户外种植的植物。绿色,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带给人们的礼物。放眼望去,到处是果园和灌木,足以和传说中地球沙漠地区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。

“穆阿迪布像疯子一样用水。”弗雷曼人说。

保罗双手捂住眼睛。

月亮坠落了。

他放下手,用比平时更加清醒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城市。建筑物有一股暴戾之气,这是这个可怕的帝国带来的。一座又一座,耸立在北方的太阳之下,巨大无比,明亮耀眼。巨兽!每一幢奢靡的建筑都诉说着一段疯狂的历史。一座又一座,全都映入他的眼帘:平顶山一样的露台,城镇一样宽大的广场、公园、房屋,一块块人工培植的模拟野趣。

不知为什么,最华丽的艺术却能和最恶劣的品味并存,猛然间攫住他的注意力:一扇便门,来自最古老的巴格达;一座圆形屋顶,诞生于传说中的大马士革;一段拱门,来自低重力的阿塔尔星……它们和谐配合,天衣无缝,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绚烂辉煌。

一颗月亮!一颗月亮!一颗月亮!

挫败感纠缠着他。在他统治的宇宙中,人类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亮。这是群众的意识,这种集体意识形成了巨大的压力,挤压着他,像汹涌澎湃的怒潮一般冲刷着他。他感受到了涌动起伏的人类活动的潮流:像旋涡,像激流,像基因的传递。没有堤坝可以阻挡,任何手段都无法抑制这股汹涌的大潮,任何诅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滥。

在这股洪流中,穆阿迪布的圣战只如过眼烟云。那个以摆弄人类基因为业的贝尼·杰瑟里特姐妹会也和他一样,陷入这股洪流,无法脱身。应该把月亮坠落的幻象放到另一个背景上加以评估,放到大宇宙中去。在那里,看似永恒的群星也会渐渐暗淡,摇曳,熄灭……

<!--PAGE 16-->在这样一个宇宙中,一颗月亮的消失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?

要塞似的皇宫最深处响起雷贝琴的叮当声,那是一首圣战歌谣,悲伤地咏唱着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乡的女人。歌声在城市的喧嚣中时断时续:

她臀部滚圆,像和风吹过的沙丘;

她眼睛闪亮,像夏日温暖的火焰;

两条发辫从背后垂落——

缀满水环的发辫!

我的双手还记得她皮肤的味道,

芬芳如琥珀,馥郁如花香。

我的睫毛因回忆而颤抖……

心被炽烈的爱所焚烧!

他厌恶这首歌。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!还是唱给厄莉娅看过的那具沙丘上的尸体听去吧。

露台栅栏的阴影里,一个身影动了一下。保罗猛地一转身。

死灵走了出来,走进阳光下,两只金属眼闪闪发光。

“来的是邓肯·艾达荷,还是那个叫海特的人?”保罗说。

死灵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。“陛下希望我是哪一个?”声音里带着一丝审慎。

“只管玩你那套禅逊尼的把戏吧。”保罗恨恨地说。总是暗藏玄机!可无论一个禅逊尼哲学家说什么做什么,能让他们眼前的现实有丝毫改变吗?

“陛下有些心烦。”

保罗转过身,凝视着远处屏蔽场城墙的悬崖。那些被风沙蚀成的拱顶和扶壁,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。自然在和他开玩笑:瞧我能建造些什么!他看出远处山丘上有道裂缝,沙子就从裂口处溢出。他想:那儿!就在那儿,我们和萨多卡军团战斗过的地方!

“陛下为什么心烦?”死灵问。

“一个幻象。”保罗低声说。

“啊哈,特莱拉人刚刚唤醒我的时候,我也有很多幻象。我烦闷、孤独……却又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。那时还意识不到。我的幻象什么都没有告诉我!特莱拉人告诉我说,这是肉体的一种疾患,人和死灵都有此难。一种病,仅此而已。”

保罗转过身,打量着死灵的眼睛。这双凹陷的、硬如钢铁的圆球没有任何表情。这双眼睛看见了什么幻象?

“邓肯……邓肯……”保罗悄声低语。

“别人叫我海特。”

“我看见一颗月亮坠落了。”保罗说,“它消失了,毁灭了。我听到了咝咝声,连大地都震动了。”

“您这次服用的香料实在太多了。”死灵说。

“寻找禅逊尼的哲人,找到的却只是一个门泰特!”保罗说,“很好!那就用你的逻辑来分析分析我的幻象,门泰特。分析它,精简到只有几句话,刻在墓碑上的那种。”

“说什么墓碑。”死灵说,“您始终在逃避死亡。您从来一心只顾着预测下一个瞬间,拒绝眼下实实在在的生活。占卜!对一个皇帝来说,真是绝妙的支柱!”

<!--PAGE 17-->保罗愣愣地瞪着死灵下巴上那颗从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。

“您一直在未来中生活,”死灵说,“但您是否给这个未来带来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,让它变成现实?”

“如果沿着我看到的未来之路走下去,我会活下来的。”保罗喃喃地说,“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活在那样一个未来?”

死灵耸耸肩:“是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,要求我说点实实在在的东西。”

“可在众多事件构成的宇宙中,哪里有什么真正实实在在的东西?”保罗说,“存在一个终极答案吗?每一个解决方案难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轮问题吗?”

“您向未来看得太远了,以至于有了一种不朽的错觉。”死灵说,“事实上,陛下,就连您的帝国都有自己的时限,会最终灭亡。”

“别在我面前扯这些无比正确的陈词滥调。”保罗咆哮起来,“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。和其他所有人一样,我最终也会彻底消亡。这一点用不着什么特别魔法也能预见,连我厨房里地位最低的杂役都有这个本事。”他摇摇头,“月亮坠落了!”

“您一直没有让您的头脑消停消停,想想这个幻象是怎么来的。”死灵说。

“难道我的敌人打算让你用这种办法来摧毁我?”保罗问道,“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?”

“一团乱麻,您能理出头绪吗?”死灵问,“我们禅逊尼说:‘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。’在自己都没理清的情况下能理清别的什么呢?”

“我被一个幻象缠住了,可你还在说这些废话!”保罗狂怒了,“你对预知力量了解多少?”

“我见过预言所起的作用。”死灵说,“我见过那些为自己的命运问卜的人。他们总是对得到的结果很害怕。”

“我那坠落的月亮是真的。”保罗低声说,他颤抖着吸了口气,“它在移动,往下掉。”

“人们总是对被自己引发出来的事物感到恐惧。”死灵说,“您害怕自己的预知力量,害怕那些来历不明、涌入脑海的东西。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消失,又会去哪儿。”

“你在用荆棘抚慰我。”保罗咆哮道。

一股内在光芒照亮了死灵的脸庞。一时间,他变成了真正的邓肯·艾达荷。“我在尽我的全力安慰您。”他说。

光芒在死灵脸上一闪而过,保罗不由得心生疑窦。难道死灵同样感到悲伤,这种情绪又受到他的意识的排斥?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,却又把这个幻象压制下去了?

“我的月亮有一个名字。”保罗低语。

他让幻象从心里流溢出来,全身沉浸在这个幻象里。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尖声嘶喊,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。他害怕说话,唯恐声音会泄露自己的秘密。可怕的未来沉甸甸地压迫着他,契尼却不在其中。那具曾经在狂喜中呼喊出声的肉体,曾经使他融化的热烈眼神,真实而毫无任何欺诈、令人入迷的声音都消失了,化为水,化为沙。

<!--PAGE 18-->保罗慢慢转过身子,朝厄莉娅神庙前的广场望去。三个头发剃得精光的香客从游行大道闯了进来。他们穿着肮脏的黄色长袍,步履匆匆,低着头,抵御下午的风沙。其中一个跛了左脚,在地上拖着。他们奋力抵抗着沙尘,绕过一个角落,不见了。

就像他的月亮将消失一样,他们也消失了。可幻象依然摆在眼前。它的含意让他胆寒,但他别无选择。

肉体终将消亡,他想,永恒将收回原本属于它的一切。我们的身体只是短暂地搅动这些水,面对生命之爱和自我,我们陶醉地欢舞雀跃,把玩着种种奇奇怪怪的念头,最后向时间俯首称臣。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?我存在过,至少现在,我还没有……不管怎么说,我存在过。

不要向太阳祈求怜悯。

——《斯第尔格生平》之“穆阿迪布的痛苦”

瞬间的不当会带来致命的错误,盖乌斯·海伦·莫希阿姆圣母提醒自己。

她蹒跚地走着,显得心不在焉。一队弗雷曼卫兵跟在她周围。她知道其中有一个聋哑人,音言对他毫无用处。毫无疑问,只要她表示出哪怕最轻微的反抗,都会被这个人击毙。

保罗为什么传唤她?她疑惑不已。打算判她死刑吗?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测试他时的情形……那时的魁萨茨·哈德拉克还是个小孩子。他一直都很有心计,深藏不露。

他那该死的母亲!正是她的错误使贝尼·杰瑟里特姐妹会失去了对这条基因链的控制。

沉寂。沉寂沿着前面的长廊向前涌去。她能感觉得到,沉寂正将她到来的消息传递进去。保罗会听见这种沉寂,早在她到达之前就会知道这一切。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,认为自己的法力能超过他。

该死的!

岁月将它的重负强压在她肩上,让她恼怒不已:关节疼痛,反应缓慢,再也没有从前的敏捷;肌肉也不像年轻时紧绷而充满活力。后面还有很长的日子、很长的生活。她将靠沙丘塔罗牌打发掉这些日子,徒劳地为自己的命运搜寻线索。可纸牌也像她似的反应迟缓。

卫兵押着她绕过一个角落,进入另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拱形长廊。左边是装有强化玻璃的三角形窗户。透过这些窗户望上去,能看见排成格状的藤蔓,以及被午后阳光投下的浓重阴影笼罩着的靛青色花朵。脚下铺着瓷砖,上面镶嵌着外星球的水生生物图案。处处都让人联想到水。财富……丰饶。

一些身着长袍的人影从她面前穿过,走向另一间大厅。他们偷偷看了圣母一眼,表情紧张,显然认出了她是谁。

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她前面的卫兵的后脑勺上:发际线剃得轮廓分明,年轻的肌肤被军服领子压出了一道粉红色的痕迹。

这座要塞式皇宫的庞大令她惊叹。长廊……长廊……他们走过一扇敞开的门,淹没在里面传出的铜鼓和笛子的乐音中,古老的音乐,悠扬婉转。屋里的人瞪了她一眼:是弗雷曼人尽是蓝色的眼睛。她从这些眼神里看到了已经成为传奇的狂乱和反叛——来自他们的野蛮基因。

<!--PAGE 19-->她知道,某种程度上,她个人应该对此负责。贝尼·杰瑟里特不可能意识不到该基因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。一种深深的失落攫住了她:那个固执的厄崔迪傻瓜!他怎么敢拒绝用他那该死的**养育宝石般珍贵的后裔?魁萨茨·哈德拉克!打破了时间的局限,却又实实在在、货真价实——像他那可恶的妹妹一样货真价实……那一位是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危险。一个不受拘束的圣母,她会不顾任何贝尼·杰瑟里特禁忌胡乱生下一大堆孩子,丝毫不顾忌基因的开发。但她无疑拥有和她兄长同样的魔力,而且还不止于此。

皇宫的巨大规模使她感到窒息。长廊会不会永无尽头?这地方弥漫着可怕的物质力量。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哪个星球、哪种文明,能创造出如此庞大的人造建筑。它那宽厚的高墙内足可以藏匿一打古代城堡!

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灯光闪烁的椭圆形门洞。她认出这是伊克斯人的杰作:气压传送道。既然有这些设备,为什么还要她走这么长的路呢?她脑子里开始有了答案:有意压迫她,以此为皇帝的召见做好准备。

只是一条小线索,但还有其他细枝末节:押送的卫兵言语小心谨慎,称呼她圣母时眼睛里流露出自然的羞怯。还有那些大厅,冰凉平淡,没有任何气味。所有这些综合起来,足以使一个贝尼·杰瑟里特做出判断。

保罗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东西!

她掩饰住自己的兴奋和得意。她有可以撬动对方的杠杆。现在的问题是找出这个杠杆,测试它的强度。有些杠杆曾经撬动过比这座皇宫更大的东西。弹弹手指,有的文明就会颓然倾倒。

圣母突然想起了斯凯特尔的说法:当某种东西进化到某种程度时,它宁可选择死亡,也不愿演变为自己的对立面。

他们走过的通道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大,这是建筑设计上的花招:拱门有着弯曲的弧度,支柱底部渐渐加粗,三角窗变成更大的长方形或椭圆形窗。前面终于露出了一道双开门,远远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墙中央。这扇门实在太高大宽阔了,她用训练有素的潜意识测量其面积时,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,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。足足八十米高,四十米宽。

她和卫兵们走近时,门朝里面打开——巨大的移动幅度,同时又悄无声息,显然装有暗藏的机关。又是伊克斯人的杰作。他们走过高耸的门洞,进入了保罗·厄崔迪皇帝威严华丽的大接待厅。“穆阿迪布,在他面前,所有人都变成了矮子。”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家说得多么有道理了。

她朝坐在远处宝座上的保罗走过去。圣母发现,自己与其说是惊叹于皇宫建筑的宏伟壮丽,不如说是被四周那精妙的艺术杰作所震撼。空间很大,能装下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统治者的整座宫殿。开阔逶迤的房间蕴含着建筑上的威严和魄力,同时不乏精巧和优雅,显得和谐而完美。大墙后面的横梁和立柱、高居空中的拱顶天花板,无不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恢宏。一切都显示出天才的手笔。

<!--PAGE 20-->也不总是如此宽阔。随着大厅朝里面延伸,面积变得越来越窄。这样,坐在大厅尽头高台中央宝座上的保罗就不至于和别人一样变成矮子。如果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,又被四周那些庞大的建筑所震慑,乍一见到他,肯定会把他的实际体积和身高放大许多倍。还有色彩,同样会镇住这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:保罗的绿色宝座由一整块夏甲翡翠雕刻而成。绿色象征着生长,而在弗雷曼神话中,绿色又是悲悼的颜色。它在悄悄告诉你,坐在这里的人可以让你悲悼。同一种颜色,却同时象征着生与死。将对立之物结合得如此完美,真是绝顶聪明。宝座的后面,五颜六色的帷帐像瀑布一样垂下。有炽烈的橘红色、沙丘土地般的咖喱金色,以及香料那斑斑点点的肉桂色。对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,这些颜色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。可对生手来讲,它们的潜在意味像无形的铁锤,转瞬之间便能使来人屈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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